那年冬天来得又早又狠,冰溜子像獠牙一样挂满了村口老槐树的秃枝。流言是先在地底下冻着的,悄无声息地膨胀,直到第一缕炊烟歪歪斜斜升起时,远处驿道扬起的那道烟尘,还有那匹几乎要跑散了架的快马带来的急促蹄声,才终于敲碎了村庄冻得僵硬的平静。
鸡鸣三遍,村头那口老钟响了。不似往日催促农忙的清亮,这次的钟声格外沉闷,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把人从土炕的余温里拖拽出来,汇向集市的空地。
空地上很快挤满了人,呵出的白气混杂在一起,模糊了彼此的脸。男人们紧了紧腰间的草绳,女人们把头巾裹得更严实,只露出一双双不安的眼睛。老汉也来了,裹着他那件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袄,拄着磨得光滑的栗木拐杖,像一块被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石头,嵌在人群的最外圈。他帽檐压得很低,没人看得清他的眼神,只觉得他周围的空气都比别处更凝滞几分。
“肃静!”衙役的呵斥声带着冰碴儿。
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知县老爷穿着簇新的素服,脸色白得像刚糊好的窗户纸。他清了嗓子,那声音在寒风里抖了一下,才稳住:“皇上……驾崩了!”
“驾崩”,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砣子砸进人群,激起一阵短暂的骚动,随即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台上的知县老爷猛地抬起袖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随即发出压抑的啜泣,声音拿捏得恰到好处,像是戏台上旦角最悲切的唱腔。很快,这啜泣变成了清晰可闻的呜咽。站在最前排,平日里杀鱼手起刀落、嗓门洪亮的张三,愣了片刻后,像是被那哭声烫着了似的,猛地一跺脚,也跟着嚎啕起来,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子比知县更豁得出去的劲头。
一个点燃了另一个。哭声像野火燎原,从前排蔓延到后排,从男人低沉的闷吼到女人尖细的哭喊,还有孩子被吓住后的茫然啼哭,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悲鸣。
只有老汉,像被冻在了原地。拐杖深深地戳在冻硬的泥地里,支撑着他纹丝不动的身体。风吹起他帽檐的一角,露出他干枯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颊。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和晃动的肩膀,落在衙门前那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黄旗上。旗子发出噗簌噗簌的响声,像是在附和着这场盛大的哀悼。
卖水果的李四,站在人群里,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他拼命想挤出点泪水,可眼眶干得发疼。周围哭声震天,他觉得自己不哭简直就是罪过。恐慌像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只好用粗糙的手掌捂住脸,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干哑的嚎叫,肩膀也跟着抖动,希望能蒙混过关。
透过指缝,他偷偷打量四周。大部分人都在“尽职尽责”地悲伤着。目光扫到人群边缘时,他看到了那个杵在那儿的老汉,既没哭,也没捂脸,像根界桩似的。李四心里咯噔一下,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连干嚎都忘了。几道疑惑的目光立刻扫向他这边,他吓得赶紧把头埋得更深,嚎哭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边那个老头!你怎么不哭?!”一声尖利的质问穿透了哭喊的嘈杂。
李四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他死死地捂着脸,庆幸又后怕。
一个衙役已经分开人群,大步走到老汉面前。“大胆刁民!圣上驾崩,普天同悲,你这老骨头是石头做的吗?!”衙役的手按在了腰刀上。
老汉终于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褪去,露出那双浑浊却异常平静的眼睛。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惧怕,没有挑衅,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只是静静地映着衙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拿下!”知县在台上发话了,声音还带着哭腔的余韵,却已冷硬如铁。
两个衙役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老汉。老汉没挣扎,像一捆枯柴一样被拖走了。他那根用了大半辈子的栗木拐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很快被人踩了几脚,沾满了泥泞。
老汉以“大不敬”的罪名下了大狱,秋后问斩的告示贴了出来。村里人背地里议论了几句,大多是说他老糊涂了,或是本来就性子古怪。李四每次经过集市,都不敢往老汉之前站立的那个位置看。
冬天还没过完,冻土刚开始松动,京城就传来了翻天覆地的消息——兵变,新皇登基。紧接着,大赦天下的文书贴满了各处。
没过多久,老汉居然被放了出来,像一片被风吹落又吹回枝头的枯叶。他还是那副样子,只是背更驼了,脚步更慢了。手里拄着一根新的拐杖,不知是官府发的,还是哪个好心人给的,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包浆。
又是那口老钟,这一次,钟声似乎清亮了些。百姓们再次聚集到集市空地。还是那个木台,还是那位知县老爷。只是这次,他换上了崭新的官服,满面红光,笑容可掬,身边还站着几位穿着锦缎、神情倨傲的京官。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知县的声音洪亮而圆润,像含了蜜。
圣旨的内容是歌颂新皇的英明神武,痛斥先皇的荒淫无道,宣布减免赋税,与民同乐。他每念几句,便用力点一下头,嘴角咧开,露出一个固定不变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
台下,人群中像投下了一颗石子,起了波澜。先是前排几个人,脖子伸得老长,脸上也跟着露出了笑模样,有的是咧着嘴傻笑,有的则谨慎地向上弯着嘴角。目光在人群里飞快地睃来睃去,像是在寻找确认。很快,这种表情就从几个点扩散成片。一张张脸抬起来,朝着高台,挂上了大同小异的笑容,像是冬日里勉强晒着太阳,皮肤紧绷着。
点头的动作也传染开来,起初稀稀拉拉,后来渐渐变得齐整。这时,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嘶喊了一声:“吾皇万岁!” 这声音像个号令,霎时间,空地上爆发出杂乱却响亮的附和声,盖过了风声,也盖过了之前还未散尽的寒意。
李四这次特意站得离老汉远了些,但眼角的余光还是瞟到了他。老汉依旧站在人群边缘,扶着那根新拐杖,静静地望着台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像块石头,上次是冻住的,这次是晒着的。
李四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想起那根掉在地上的旧拐杖。他悄悄挪了几步,凑到老汉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地说:“老人家,笑啊!……您得笑啊!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老伯,新皇登基,咱们苦日子到头了,高兴点!”旁边有人热情地搭话。 “是啊,不笑,莫不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暴君?”另一个声音则带着一丝警惕。 “你想造反不成?!”更远处,一声厉喝炸响。
所有的视线,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再次齐刷刷地扎向老汉。台上的宣读被打断了,知县和京官们都皱着眉头望过来,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笑容僵住了。衙役们的手又按向了腰间。
李四吓得腿肚子发软,几乎要哭出来:“笑一笑,老人家,求您了!就笑一下,一下就好!”
老汉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在李四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上停了片刻,又扫过周围那些或警惕、或催促、或冷漠的脸庞,最后落回到台上那卷金灿灿的圣旨上。
他沉默地看了很久,像是在辨认着什么。
然后,他突然仰起头,朝着灰白的天空,发出了一阵笑声。那笑声初始低哑,像是生锈的铁门被缓缓推开,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最后变得尖锐刺耳,震得人耳膜发疼。一群被惊起的寒鸦呱呱叫着,慌乱地掠过集市上空。
笑声中,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洇开两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
李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忙也咧开嘴,跟着人群一起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汉的笑声渐渐停歇了。他握着那根新拐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人群的欢呼声浪里,他的目光越过一片片攒动的人头,越过那些低矮的屋檐,最终落在了村外那片沉默的小山坡上。那里,稀疏地立着一些旧坟,有的连墓碑也无,只剩下风雨侵蚀过的土堆,与周遭的荒草融在一起。
冬日的枯草在风中摇曳,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泪水已经在他脸上干涸了,留下两道浅淡的痕迹,蜿蜒着渗入那些密布的、深深浅浅的皱纹里,看去与其他积年的沟壑再无分别。
(完)
2025.4 兽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