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别名季同。《答张季同》应是熊十力先生写给张岱年的复信。熊十力先生在信中提出了以下观点:
“真工夫实有在作文读览之外者”。
既然真功夫不在作文、读览之内,那么它究竟在何处呢?在“默而识之”(《论语》),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易》),熊先生赞其为“此是何等工夫!”,并提醒“贤者大须留意。”
被熊先生赞为“何等工夫!”的“默而识之”,“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都提到了“默”。“默”至少应有两层意思,一是内悟、内省;二是“敏于行,讷于言”,不以巧言令色,而以“德润身”,通过内在的德行修为提升生命境界。
那么,如何以“默”提高自我德行?熊先生认为在“思”、在“学”。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也即是此意。当然,孔子所说的“思”与“学”不是“常途所谓思想”,”“亦非读书之谓”,而是提升德行的基本方法,是获取真功夫的主要路径,即“默”的具体行动。
如何“思”与“学”?
《论语》中提到了“博学于文”。然而,“文”,“不谓书册也”,“凡自然现象皆谓之文”,“人事亦曰人文”。显然“学文”不是背书袋,不是学书本知识,不是知识论层面的学习。寒窗苦读,囊萤映雪等为后人所倡导的刻苦学习方式,是读书求知,但还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学”。“学”不是研习书册上看得见的文字,更要体悟那看不见的天地运行之规律,人生向上之道理,要了解宇宙的气象,提升自我道德价值,乃至于拥有包容于天地的境界。
《易系传》中提到了“‘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和《论语》中的“博学于文”一样,“皆学之谓也”。此处的“学”,重在“近取诸身”。按照程颐在《程氏遗书》中所说“学者不必远述,近取诸身”,即“学”不必向远、向外求,全在一己。做好内在的功夫,重视对内心的观照,注重自我境界的提升,则自然洞察明理。只有“近取诸身”,才能“远取诸物”,主动地去发现身外的万事万物,这是一个由内观自我到外观宇宙的过程。这段话,进一步强调了所“学”的不是指向功用的“积极的知识”,而是“提高精神的境界”。
所以熊先生提出“学则不外感官经验,而思则不限于感官所得”,即“学”和“思”不要拘泥、局限于外在的感官经验所得,而要善于“默识于不言之地”,向那内里去提升境界,这才算是做真功夫,惟其如此,对“道”的认识自会“迥然自明”。只有确切地明了“道”的本源,则万物之理“莫不毕者”,没有不了然于胸的,人自然也就不再惘然了,这才是真正的“学”和“思”。如只局限于具体的感官经验,功利知识,虽然可以分辨事物的不同,但对道的体认容易被蒙蔽,终究不能洞悉万化根源的“道”的妙秘。如老子所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以上是熊十力先生给张季同先生复信的主要观点。
此外,熊先生还谈到了东方学术归本溯源的方向,即回到孟子所说的“践形尽性”,也即虽由王阳明提出,但却是“千圣相传”的“知行合一”之说。“践形尽性”,应是“知行合一”的理论出处和文化传承。“践形尽性”,即修身弘道,较之“默而识之”更多了一份行不顾影的“弘毅”之勇。“践形”,是指以身为道,修身体道;尽性,是指以己之力弘道。因为人身即道,所以人不能局限于饥食渴饮的物质生活,还要修身悟道,拥有与宇宙相契的精神生活,更要起身弘道,让更多的人抽离物质的泥沼,获得重生的精神生命。
除此之外,熊先生也谈到了当下学人在“学”上的问题,适时地表达了对传统文化日衰的担忧与无力扶持的无奈。
“令兄前有信来,以谓今人只知张目求见,不悟闭眼始有深会”。张季同的兄长在信中写到:当今之人只知道睁开眼睛去看这个客观世界,执着于对现世的认识,不知道闭上眼睛向内诉求,去观照自己的内心,修炼自己的德行。熊先生充分肯定了这个观点,认为“见处甚高,时贤哪得语此”。他慨叹“欧风东渐此意荡然”,又觉“藐予薄殖”,为自己的学识肤浅“无力扶衰”而感到无奈,并指出了“世既如斯,焉知来者”,表达了对绝学无以为继,未来人心不古的担忧。
熊先生的这种担忧,显然不是杞人忧天。当今社会,愈来愈多人失去了对自我内心的观照,对道德的体认。只知一心向外,只关注一己当下的得失,利己逐利,不择手段。
先生所言,不幸而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