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是寒衣节,是豫东农村上坟烧纸祭奠故人的日子。爷奶虽去逝二十多年,但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回老家,在他们坟上烧些纸钱,然后再到街上里走一走看一看,同街坊爷们叙叙家常聊聊天。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回家情怀更加浓烈,这大概就是所说乡愁。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个“十来一”是个很神秘的节季,当夜慕来临时,老人们会用草木灰在院子里撒一圈,据他们说是能去邪避鬼。晚上奶奶妈妈要炸油角丸子,锅里添上油后,奶奶悄悄地告诫我:可不能多说话,不然小鬼会把锅里的油喝光。奶奶这话把我吓得头皮一紧一紧的,小时候是很害怕鬼的,虽说从来没见过鬼。
有句俗说:“早清明晚十来一”,意思是"十来一"可以下午上坟,也可以推后几天。今年我和妻子是下午回去的,三年前老家地理位置还是"背的很",村里很多老人一辈子没进过县城。现在好多了,从西机高速的彭店站下来,再走六七公里就到家了。路还是过去的路,风景却不是过去风景,路边的田野此时是一望无际的碧绿,但种的不完全是麦子、油菜,间或种有一快一块的绿草皮和一片一片的朝天椒,看来乡亲们逐渐改变的传统的农业观念:啥赚钱种啥了。大风车发电站一根根竖立在田间地头,在风的吹动下,巨大的风叶缓缓转动,给古老的乡村增添了别样的风景,让人感觉到现代化的脚步离故乡越来越近了。
在村里当支书的发小照旧在村口接我,回到老宅院却铁将军把门,守家的小姑父也到外地打工了。不料邻居却迎了出来,他叫张子彦,小我几岁,举家迁到新疆做生意,已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但话音未改相貌没变,他这次回来就是专门盖房的。走进他的院子,老旧低矮的房子拆除了,一座微派别墅正在装修,这种微派建筑以前乡亲们都没见过,室内装上自来水、燃气、地暖和空调,他指住一间房说:“你要是春节回来,恁两口就住这屋!”哈哈哈我爽快地笑了一声,他和我二十多年没过见面,上来就说出这样实实在在的话,让人一下子显得乡情纯朴厚道。接着他忙给远在新疆的媳妇发视频,说:“你看看这是谁回来了?”说着就把手机递给我。现在通讯手段让远在万里之外的人,也近如眼前。电话那头是他媳妇,身后面还晃动着两个小孩子身影,看来是当上爷爷奶奶了。子彦媳妇对我说:“光听说过你,还没见过你哩。”我上来就给她打浑语:“新房子快装修好了,追子彦的大姑娘小媳妇一大群,过几天就给子彦办喜事哩,你赶紧回来吧,快当上大婆了。”子彦婆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起来:“你说话咋恁可笑哩,净给我胡转,让他快点找吧,这喜事你可要主持好啊。”子彦忙把手机视频关了,说:“农村媳妇有点憨,可不管瞎球乱,我回几个月他还真不放心,别让当真了。”子彦说盖这所房子,大概花了五六十万,我说这是咱村最好的房子了吧!支书说算不上最好,一会儿我领你去看看今年新盖的其它几家房子。
上坟的路上,看到一家房子果真不错,二层小楼,不论是样式,还是外墙的装饰,都和城里的别墅无太大差异,只是做工粗糙一些。这是张富民的房子,前几年回来遇到他几次,知道他喂过猪,大概是发了猪财。我说这是咱村最好的房子?支书说还不是最好。
我家老坟在村西边的黄土岗上,我村1975年建的尹郭中学就在岗顶,那时候风景特别美,满坡种的都是果树,有桃树、杏树、梨树、柿子树,在这个桃花源般的学校里,我渡过三年的美好时光。现在黄土岗上满目荒芜,几棵仍然挂着红果子的老柿村,夹杂在高大的杨树林中,杨树叶落下厚厚一层,覆盖了一座座坟莹。我看见一座新添的坟头,问发小:谁又不在世了?发小说是小簸萁的妈。村里的老人一个又一个去逝了,老面孔越来越少,不定问到谁怎么样了?常常会回答说谁谁死好几年了,每当听到这句时我就一阵恓惶。小簸萁原名叫孙文明,因下嘴蜃长的像个小簸萁,村里的人都喊他小簸萁,原名倒忘了。孙文明的兄弟叫孙心明,心明和我是高中同学,长的又黑又低,大家都喊他小美国。村里的人大都有个外号,每个外号起的非常有意思,有相形的有会意的,有一个长辈生性好咪糊,都叫他“老米饭”。发小的外号叫小圆眼,这是按照他的眼形起的,他现在是支书了,这个名只有我时不时叫一声,这是我村特有的外号文化,形象而又亲切。给爷爷奶奶上了坟,我特地去看看曾经的学校,只看到一个大概轮廓,不禁感慨岁月的苍桑。
从前岗顶上转下来,又看见一座小楼,主楼两层带顶,东西两侧有陪房,陪房顶上建有两个亭子,在农村还真没见过。我估摸着建下来也得小百十万。这是韩虎的儿子盖的,韩虎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是个外来户,村里不管是大人小孩都他虎舅,他也答应的痛快。虎舅脾气好又粗通文墨,农村办扫盲班时,大队干部让他当老师,学生专找一些生僻字问他,他一个也答不出来,老师当了三天就气的不干了。虎舅因为是外来户,没有亲的近的,生活常受压抑。这次儿子在外打工挣了钱,盖了全村数一数二的房,终于扬眉吐气了。农村人什么都攀比,特别是在房子上最好比,不吃不喝也要把房子盖漂亮。
支书对我说:张疙瘩儿子盖的房也漂亮。他指指不远处,我望一眼就觉得这所小楼盖的果然很大方,用料做工都很讲究。原先张疙瘩家离我家隔条沟,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很怕我父亲,有次他掂个棒锤撵着打老婆,父亲站在岗子上一声吼,吓得他窜的老远。疙瘩的儿子辍学去广州打工,这几年长了本事,从打工崽,到小老板,再到企业主,拥有百十辆运输车,现在又搞个牛羊育肥厂,承包了几百亩地当做养殖基地,企业越干越大。前年他冷不丁地找我办个事,给我带几提专门制的茶叶。我还不知道他干这么大的事,我问他在广州干的咋样?他说一年挣个千把万吧,那口气说出来很轻松的样子,我觉得他应该是俺村的首富,三十年过河三十年河西,谁也不知道从那辈发起来。
在街上看见张兰,就是给我送桶酒的张兰,走路一歪三扭,老大远都认出是他。他习性懒,弟兄三个,两个哥哥都死了,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穿的衣服还是老样子,分辨不出啥颜色,我想他从来没洗过衣服。张兰懒的出名,不会持家,至今没有娶上老婆。但我们是忘年交,前年他给我送了一大桶他亲自烧的酒,让我要也不是扔也不是,但这是他的心情。我扯着嗓子老大远喊:张兰张兰,领我看看你家的博物馆。说他家是俺村的博物馆一点没夸张,他家的三间瓦房是全村最老的房子,1973年盖的,至今仍耸立在原岗顶上,房的地基我村最原始的最高海拔,我手机拍下来这座老屋,保留下来最珍贵的资料。
张兰很高兴我去他家,他在院子里种了一片萝卜,很是旺盛。他说给你拔几个萝卜吧,说着就下地去拔。张兰也真是懒,几年前的麦子花生还堆在院子里,盖的塑料布都烂完了,我说你咋不买了呢?他说沤烂了当肥料,不用再买化肥了!
他给我拔了一袋子,送我到车子旁边。其实我回来时,就给他准备了几样礼物,二瓶酒一袋食品一盒茶叶。张兰很高兴,连说这都是好东西。我对张兰说:你提提劲盖个小楼,我给你说个外国老婆。他呲呲牙笑笑说:“你别给恁爷们打渣子了。”(打渣子即开玩笑的意思)
每次回趟老家,会遇到的一些人和事,老家在不断地变化,房子越来越漂亮,可是人却越来越少了,这不让人伤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