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和其他家庭一样,有几件“老物件儿”,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但还是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成为久远的记忆。如此说来,能引启同族、亲族等长辈、平辈、晚辈的一些若有所思,也就达到了沿续一段意识范畴传承的目的,也算不虚此墨了。当然迟早要彻底消失的。人类,人生的舞台谁也突破不了“阶段性”,包括伴随他的时间空间及相关的事与物。
爷爷的砂火锅
要说砂锅,大家都懂,马上想到带把的,带盖的,用黏土和砂石面儿等材料混和烧制的,有上釉的精制一些,有不上釉的粗糙一些,用来煲汤、炖菜以及煎药,味道保真纯正,但绝不能用来炸锅炒菜。
提到火锅,一定都想到铜火锅,锅里子掛锡的铜火锅。从重庆到北京,全国各地,历史悠久,经久不衰。别说,困难时期和文革十年确实是销声匿迹了一段,所见不多。那是因为没有那么多丰富的食材呀。兜里空空,肚里松松,嘴巴也就封封吧。改革开放后可就不同了,政策宽松了,手头富裕了,什么东来北来的顺,全国各地一片饿补,什么海鲜红白肉,东北大酸菜,错季小青嫩各种火锅花样翻新,常吃不衰。有点儿刹不住了,呵。
爷爷家有个砂火锅,却是比较少见。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爷爷去千里迢迢的山西阳泉姑奶(爷爷的姑舅妹妹)家窜门儿,纸包纸裹小心翼翼地抱回来的。那形状与铜火锅完全相同,丝毫不差。爷爷早年间在沈阳打过工(当过老客儿~相当于小买卖人),在吃的方面略有一定的见识,知道砂火锅这玩意儿在咱农家照样是个好东西,比起纯铜火锅可是便宜多了。所以姑奶给的其他实用物品一律不带,经心上意地买个砂火锅带回来,一路的呵护,也费尽了心思。那时敢说,在树基沟范围内真是蝎子巴巴--毒(独)粪(份儿)。
看得出,爷爷是真心喜欢,如获至宝。回来后没几天,立即开锅:洗干净,用小黄米加水泡了一夜,又熬了多半天的小黄米粥,为的是腻住渗漏,增加砂锅的强度。就绪后开始试锅:爷爷切盆酸菜攥成团儿,烧壶开水将火锅填满,下几团儿酸菜,把葱姜八角桂皮花椒等放到锅里,㧟勺儿猪油,盖好上盖儿。用做饭下来的火碳儿添到火锅炉里,做个小烟筒拔一会,碳火旺了起来,一会儿功夫,火锅开始咕嘟了,随即酸香开始弥漫,爷爷又加点儿缓好的冻豆腐、泡好的粉条,待开锅后把上盖拿下来,爷爷说“吃吧,虽然没有肉,但这汤味纯素,咸淡儿不够,自己用韭菜花儿调”。这顿饭只有爷、二爷和我三个人吃,爷爷不时地加些火碳儿,火锅一直咕嘟着,酸菜管吃管添。把我吃得满头大汗,也不知吃了多少,只觉得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火锅炖酸菜。
爷爷说“这就行了,等年底杀猪有肉了,更好吃,你就擎等好吧”。
二爷说:“这要有我当年烧的木碳就更方便了”。
爷爷说:“城里大馆子吃火锅就是用碳的”。
从此我就盼着年底杀猪,用火锅吃肉纯酸菜,这也是我小时候盼年的一个指望吧。
到年底杀猪后,爷爷请了一次客儿,把他的亲朋好友聚来,品偿火锅的味道。据说都是没有吃过火锅的人,一米二的圆桌面放在炕上的方桌上,挤了小二十来人。这次火锅比试吃时多了肉片儿,多了海虹等底料。我看到,每人夹两口就得添汤加肉和酸菜,等开起后咕嘟一会儿再吃。爷爷一直忙着加汤加菜加肉再加火碳儿,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钟,在县里用橡子换的散白酒,大苞米楂豆角粒闷的干饭。客人们酒足饭饱还有点儿不舍火锅里的菜,甜嘴麻舌的下桌而去。可这顿客儿请去了半拉猪。那时当年猪也就一百七八十斤的毛着。我看出来二爷有些心疼,但他阻止不了爷爷的主张。从此,一到冬天,爷爷就时常给我们做火锅吃。
后来我们全家从四平搬来,人口众多,生活渐苦,除了年节,吃火锅的时候就鲜见了。
再后来,年久时长,我们都长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老人也相继病逝。无人问津的砂火锅炉篦子断了一根,也有个别渗漏的地方,姐夫拿去修理无果,也就自然遁消了。
因为这个砂火锅在我家的存在,教我明白了两句话,一是“砂锅不打不漏”;一是“打破砂锅纹(问)到底”。
父亲的铜砚盒
我父亲的毛笔字,写得比较好。周围的人评价为达到了书法水平。这与他年轻时的勤习苦练分不开。因此我们从小也就接触了一些笔墨纸砚的东西。这里有两点可惜;
第一:父亲为人本份低调,不愿张扬,没有参加各级的书法比赛,所以也就只能是个满足工作需要的“字儿匠",没有登上“家”的大雅之堂。他的书法造诣,只有在单位、家族、邻里(因为总给人写对联儿)中得到认可和敬重。
第二:父亲也很注重对我们姊妹七人的从小熏陶和培养,可这不争气的“七小燕儿”(父语)没一个把我父亲的写字水平传承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个很大的遗憾。父亲对我们的熏陶和感染,我印象深刻,他开始时是习练彦真卿的《多宝塔》和柳公权的《玄秘塔》,字架基本定型后又专临成亲王的《竹枝词》帖,这帖子是折叠式的,我还记得第一页头两句:竹枝词
江鄊處處意陪遊,见写湘雲數叶秋……
到我这儿要求一天临写三十个水笔字,这是钢性的,少一个都要挨收拾的。
记得有一次在外边和人打架,让我妈逮个正着,嚎唠一声“回家跪着去”,我二话没说,赶紧回家在地上跪着,突然想起来今天的水笔字还没写呢,老爹回来那是罪加一等啊。趁没人我把笔墨拿出来,在炕沿边儿那边跪边写完了30个字儿。多傻,在没人监督的情况下跪得那么实诚。应当说这种家教限制了我的少小的天真无邪,导致我日后的愚钝,没有出息起来,哈哈。果不其然,父亲下班回来看我跪着,知道我是犯事儿了,第一句话就是“今天的字儿写了吗?”,
我理不直气倒还壮地答道:“写啦”。
“写了就去惹事儿?”接着就是一顿小打。唉,不在爷爷身边,啥气儿都得受哇。
再接着说那成亲王的字帖,我父亲临写那么多年,字帖仍然保持得干净整洁,我还没等把字练出来,字帖早搞得魂儿画魂儿的,还破损多处。后来文革中(一九六九年)父亲走“五七道路”,从四平搬回树基沟老家,就再也没见着,可能是干脆就没给带过来。
其实一个很重要的东西的遗失太可惜了,那就是跟随父亲多年,后来我们接着使用的铜墨盒儿。这墨盒不同其它的石砚,它是黄色铜质的,看着很古朴,有手掌大小见方儿,盒盖儿上刻有一个坛型的花瓶儿,瓶里插一虬枝,枝上缀着五朵小梅花;盒里早年是用棉子布设的盒底,添进墨汁后起吸浮作用,探笔蘸墨时多少随意。后来到到我们用时,棉子已经烂不成体了,就把它拆掉了,只剩下光板盒底,但也很好用。它的来源不知是爷爷的长辈留下的还是父亲早期习字时买进的,后悔当年没有探根寻源“问问”的概念。后来我判断,要是青铜的,那年代就久远了,能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要是黄铜制作的,也许是明清时代的,最迟的也得是民国时期的产物。这都是瞎想了,已经失去了踪影,怎么追思都没有意义了。
但父亲的铜墨砚,对我接触文字了解书法,是有着现实的直接意义,尽管我的字拿不上台面。也让我咂摸出了古诗文“古砚微凹聚墨多”的一缕幽香。
老洋钟
也是不知来头,爷爷家里掛了一个老木钟,看来年头很久远了。钟形象卡通画里森林中的鸟住的小木屋。对,还真有鸟,钟的房山尖处有个小窗口,里边住个小木鸟,一到整点或半点时,它就出来报时,半点叫一声,几点叫几声,叫一声点一下头儿,半夜三更11~12点的报时,也给它累得够呛。钟的下面有个钟摆和两条铁链坠两个细长形的铁砣,表面的坑包象松树塔一样,每隔24小时,都得人工拽上去。这两个铁砣,一个是随着钟摆运动,慢慢下降,肉眼看不出来;一个是随着小鸟的叫声下降,这个能看出来。一天到晚24小时,它俩保证同时到底。奶奶、二奶去世后老哥俩也没续弦,跑腿多年。屋里面也没人收拾,就说这个钟吧,虽说是木质的,那做工也非常细腻,保持好卫生一样很漂亮,罗马字的钟盘黑得几乎看不出几点,上盖蒙一块红布,连红色都没有了,累积的尘埃有几钱厚,除了铁链的拉手处有间隔的摸光外,就象月球一样人迹皆无。真对不起时不时小鸟的布谷声。对了,它的大名叫西洋布谷木掛钟,但是德国的,瑞士的还是英国的,当时不懂仔细查看,也就无法知晓了。可气的是这个洋玩意在我家没得善终。
由于没人打扫清理,用心呵护,甚至连按时浇油都做不到,几年后这个负重残喘的老马终于迈不开四蹄了。两个单身农民的爷爷,那有心思花钱去县城修理呀。我是想起来拽两下链,拽不动时也就不管了。这个老钟就这样老在那儿不动了。
老钟躺倒不动了,可时间却没有停滞不前,不声不响地来一九七O年左右(大概,不确切),一个从没来往的小子出现了,比我大3~4岁吧,个子不太高,叫二爷姑父,是二叔舅家的孩子,姓赵,啥名字不知道,但是真的,通过报号,二爷承认。当时可能九年毕业了,在抚顺呆着没事儿闲溜,想起这个远房不走动的亲戚了。既然是亲戚,见面也就熟了,他戴个米色的前进帽儿,扎个练武的板儿带,没事来几个摆莲踢腿,翻几个车轱辘把势,显摆显摆。我实在隐不住了,就地啪啪翻几个前手翻,他眼睛一亮:“唉呀,你也会呀?”,我说:“小时候跟生产队里的小羊倌撵羊学的”,他来一声“卧槽”,眼睛翻了翻,不再知声了。还好,跟着我们小伙伴上山打梨,下河抓蝲蝲蛄,还挺融洽的。住了一周多,就张罗回抚顺了。
走的头天晚上,跟我说:“小二,咱哥们儿,啊不,你得管我叫小叔,咱认识了,还处得挺好的,你以后没事儿去抚顺,小叔招待你,吃啥?叔领你下馆子”。
我说:“那好,我还真不客气,我二叔在抚顺,不一定啥时我就去找你”。
“行,没说的。你看,我跟你说,你家这个老钟太旧了,又埋汰。我在抚顺认识修表的,我带回去给修好,擦干净,能正常走了,再给你们送回来怎样?”,
“行啊,你得跟我爷二爷说,没问题,是好事儿”。
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同我爷说的,反正走时就把这老洋钟包走了。此去,泥牛入海无消息,现今已五十多年过往,音影皆无,不知他同二叔家的玉海、玉龙两个弟弟可有联系?
其实这老洋钟没啥大毛病,用煤油清洗一下,上好钟油,调理调理表面包浆,那真的是个上好的老物件儿。
猫
我掂量再三,其实在这篇文里不适合写猫,因为它是个活物,不属老物件范畴。但它是我的第一个宠物,而且还是个实用型宠物。在它身上,沉积了我一定的少儿情怀,老实说它对爷爷家是有贡献的,它的贡献超过我,我不及它。所以它有资格让我作为一个老物件对它的暮思。
那是我来到爷家的第二(一九六三)年左右,同小伙伴洪敏小哥去沟里王小堡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家,玩够了回来时,他的亲戚用柳条去皮儿自编的小圆筐儿装了两个猫仔儿,刚刚断奶,非常可爱,给他说:“拿家去吧,这窝儿挺多,七、八只呢”。小孩子,谁不喜欢小猫小狗啊,也许是崽仔相惜吧。小哥高兴地说:“那我可真要啦,谢谢啦,谢谢!”随即我俩就直奔沟外家舍而归。一路蹦跳,欢天喜地,还不时地用手摸摸小猫儿,毛茸茸,软乎乎的,太喜爱啦。过了高台沟坎儿,往下再走一段,就到了我家当院。小哥说:“咱俩一起去的,看出来你也挺喜欢的,给你一只,一家一只”,真出乎我的意料,“哇,小哥你真舍得,我都没敢想”。“不过得我先挑,我要那只黄毛的小虎花纹的”。“行,我哪只都喜欢,有一个就行”。千恩万谢,没想到小哥这么大方。那时宠物只赠送,没有买卖的,可是要不给,你是无法得到的。
到了晚上,爷爷二爷吃完晚饭后,看到我要了一只小猫,都很高兴。这时我认真看了这只小猫,毛色参杂,头部有三分之一的黄毛,斜划一只眼嘴,四条下腿有不规则的黄毛纹,腹部黄白相接,其余都是黑毛,尾尖一撮白毛。爷爷说:“咱家耗子太多了,是应该养只猫,避避鼠,这一年糟蹋多少粮食啊”,二爷说“这是一只小羽猫,长大后能下崽儿”,随即给找个漆盘儿当猫食碗,放在万字炕边,我感觉二爷的眼光里,我总算干了一件正经事儿。后来喂猫的活儿基本上二爷包了。
说来怪气,自从爷家里多了个,奶声奶气的小猫喵咪,老房里的耗子消停多了,有逐渐减少之势,原来晚上出来算卦的老鼠也不再停下脚步而抬头望风了。耗子洞口有减无增,不再出新土。
随着小猫逐渐生长,我也有了新的发现。一天在三奶的北炕头,小猫偷懒躬腰睡觉,发出阵阵鼾声,我奇怪地趴在旁边细听,感觉象在说啥,又听不懂。就问旁边织袜子的三姑:它呼噜什么呢?三姑说:“骂老包呢,说送不送,包文拯老杂种”,“说送不送,包文拯老杂种”。还越听越象。这是三爷讲的宋朝时,天下闹鼠精,包公向玉帝借神猫下凡捕杀的故事。
后来咱这猫神勇了,屋里、仓房、苞米楼、附近的山边地头,所有的耗子望风而逃,真的平息一方鼠患。山鸟野禽也能时常偷袭而获。
有一次从外边叼回一只半大鸡崽,三奶看到说:“这回惹祸了,是把谁家的鸡崽掐死了,你爷得赔了。”急忙抢下,把猫打跑。爷爷下班回来,听了三奶的诉说,仔细地看了看已死的小鸡,笑了,“这不野鸡崽嘛,你看这羽毛花纹,这猫能耐上了”。三下五除二,摘毛开膛,给我个碳烤小野鸡,那香得我,恨不得我也抓着几只。也是,一直没人来找鸡的。这猫分得清家里的还是野外的。
还有一次,是夏天,这猫不知从哪里叼跟地皮长虫,跳上窗台想进屋,爷爷看到,这还了得,拿起棍子一顿抽打炕沿,连敲带喝把猫吓跑了,让它长住记性。
还有,你们见到野外散养的猫,粪便可地吗?不会,猫是一个很讲卫生的动物,它的每次粪便后,都主动或用土或干草杂叶等覆盖起来。有人说是怕天敌发现它的踪迹,我想有点儿牵强,不足以让人信服,个中情由,有待认知。
都说猫有九条命,我不知怎么理解释然,它绝不是能生死九回,还真没听说和看到有死而复活的猫真的存在。我只知道这只猫在爷家存活了十二个年头儿,这在猫类中算是高寿的了。年轻时一年两次下崽儿,生了许许多多的猫娃,每次都无偿地给了需要的人们,同时也给他们送去了当年我一样的欢乐和高兴,如果集中起来也有一个不小的猫喵兵团啦。最后没有看到“猫老归山”的结局,而是看到它在租房邻居一〇一队李姓叔叔的两个小儿女的揉搓之下(也是小孩儿的疯喜),再也没能站立起来。我强忍悲憤把它埋在南山脚下。耳边响起当年爷爷的戏谑声:俺家的猫赛于虎,跳过南墙不沾土,有心拿到典铺当,经济评银五十五。
……此后我家再也没有如此长时地养起猫来。
纸短话长,在历史的长河中,每个家庭、家族都遗留或消失了或多或少、或贵或微的宗宗件件的老物件,它承载了时代的包浆,蕴涵着丰富的内含,就连树基沟王小堡这样的中国的最基本微粒也不例外。
千古月明照今人,今人可探古月痕?
2023-03-10 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