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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题记,借用《红楼梦》中的两句对儿: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也不知道
那是哪个老早年儿)
快到年根儿了,王三爷儿起得早,天刚朦朦亮就踩着雪迹蓬松的崎岖小道,迈着稳健而敦实的步子,从南口前和北三家的分界岭~~树基沟王小堡的尽沟里黄腰岭下的杨树沟,向三十多里开外的大堡子北三家赶路。这北三家堡子,也算个小中心吧,那时也没有什么乡啊村的,大部分人家在某个山沟沟里,委个窝,盖个房,七零八落的分散在深山老林中。北三家就是个十里八村中较大的自然屯(后来修了铁路,通了火车,成了铁路沿线)。因此也就有了一些别的屯子所没有的小买卖唔的。什么铁匠炉啊,榨油坊啊,油盐酱醋小铺啦,啊,对!还有烧锅,烧酒的。
今天,王三爷儿说是为家里“打年纸”,其实从搭裢里的大绿棒子看,主要还是奔烧锅去的。
那时候,三十多里的山路,也是挺扛走的,加上冬天的毛草雪地人迹稀少,每走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踩雪地的声响,脚上的牛皮靰鞡每走一步都有个小小的反滑。
到了北三家已时近中午。一路的奔波,此时也已饥肠辘辘了。
小集市不大,倒也有些过年的氛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不断条,各个小摊儿上,摆着自家积攒的山货和土特产,吆三喝四,都想年前换点零花钱。
王三爷儿随便选了点鞭炮、烧纸、咸盐等几样东西(这就是象征性的,大份儿的年货得由儿子们赶车来买),就直奔那二秃子家的烧锅去了。
这二秃子烧锅,在这街(gāi)上烧酒也小有年头了。虽说是东北小烧儿劲头不烈,但也是纯粮烧得酒,喝进嘴里绵软甘润,香嗞辣味,不上头,但凡有点儿酒量的人是喝了这次还想着下次。所以,二秃子这烧锅,并没有因他没几根头发而时常断溜儿。
二秃子小王三爷十几岁,街房辈儿,他叫王三爷“三叔",也算对心思,处得挺热乎。看见进院的王三爷,忙迎出门,“呀,三叔来啦,快进屋,快进屋,哈哈,你是想我了还是想酒了?"
“这小子,倒还挺热乎,我是想你……烧得酒了"。
“这气儿喘得太大,行,行,都行,只要你常来,我啥都行。"说着就将三爷让到屋里。
刚进门儿,雪晃的眼睛顿觉光线暗淡了下来,眼前有点儿发黑,随即一股浓香的酒气味扑鼻入肺。看看墙边地下的大小酒缸,阔口的,大肚的;架子上的酒坛酒罐儿,贴着陈釀年头与度数的红字块,一应俱全很是显眼。接着地上放着两张老旧简易的八仙桌,擦得倒很干净,连木质的花纹都很清晰。王三爷放下肩上的搭裢,坐在靠窗前的一张桌边,两眼环顾一下屋里的四周,专注在后屋酒房的过道门处,嗅嗅鼻翼,刚想说话,被二秃子拦住,“三叔,您听我的:狗剩子,上一大海,烫的,花生米、酱牛肉端上来”,“好咧”伙计马上忙着。
“这是干啥,三叔今天干啥来了,知道不?"王三爷说“今个儿是来买酒来了,不是喝酒来的”,说着,拍拍搭裢和酒瓶子。“过年了嘛"说话间,小伙计已把两碗酒和花生米、酱牛肉端了上来。
“好,好,三叔,我不管你买是不买,咱们先喝着,你呢,就这一大海,喝了呢算我的,喝不了,该多钱,你算,我只搭这两样”,说着指指花生米和酱牛肉。
王三爷这时真是饿了,这酒和肉的香气早已变成一只只小手儿钻进肚里在抓挠着肠胃。说“这次来真的是想买棒子酒,过年犒劳犒劳这帮儿子们,这几年你这酒我是喝服了,它不烧脑,不伤胃,又凉心(有良心)就是喝进去心里舒坦,爽爽的"。说着说着,两口下肚,半碗已空。
二秃子见老爷子心真意实,诚诚服服,心里真是个高兴,平时来的都是般儿对般儿的乘酒的酒鬼,奉诚话哪有这么贴心,况且算个长辈,对我也是一种肯定啊。
“好,好,三叔,慢点喝,我只知道,您好喝两口儿,但真不知道您的量您慢慢喝,别多了,完事还得赶路呢。”
“喝多?”酒下去,话上来:“你这点儿酒,毛毛雨吧,就是我这大绿棒子,平平稳稳的下,完了(liǎo)不代耽误事儿的,你信不信?”
二秃子笑着瞇瞇着眼,摇着脑袋,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但分明是不信的。
这时的王三爷儿急了,脸也红了,“这样啊,你把我这绿棒子灌满,我喝多少,你都填满,我给你两棒子的酒钱,怎样?”
此刻,二秃子的酒劲也已渐升,“行,三叔,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喝多少,都收你一瓶钱,要是喝空填满,我分纹不取!”
“一言为定",最后双方同时击桌。说着,小伙计拿着搭裢里的绿棒子,到后屋烧锅的静酒缸,灌满了一瓶拿来。
这种大绿玻璃瓶子,有点年龄的都有印象,那是那个年头家里储存液体状态物品的上好容器。豆油啊,酱油啊,白酒啊,一装就是三斤,小嘴儿一封,保你年八儿的不坏。所以家家户户,按需所备,少则一二,多则八九,不觉蹊跷。
这小伙计,挺干净勤快,把绿棒子抹个锃亮,浮溜溜的一瓶酒,看着好不晕眼。二秃子接过酒瓶子,一手掐着瓶脖,一手托着瓶底转了转,“三叔啊,我不是舍不得酒,我是怕…"
王三爷一把抢过大棒子“你小子想反悔?没门儿,这东儿我是嘎定了”紧接着嘴儿对嘴儿“咚,咚,咚"就下到瓶脖下了。二秃子急忙抢了过来,“别别别,别急,吃点肉,花生米,你不是说平饮慢下吗?,咱爷俩边唠边喝”。这二秃子说着,也只是陪唠的份儿,酒是下不去多少啦。接着他二人南朝北国的,没边没际,二秃子是眯眼朦胧,王三爷是溪水滋溜,也就一个时辰左右,大棒子见底儿了,大盘子也已透亮。三斤啊,足足的三斤白酒,我的天啊,就是三斤白糖水,谁能喝得净光?当年武二郎过景阳冈醉打吊睛白额大虫时曾喝过十八碗酒,威震天下,但那也不过十几度的米酒。而王三爷今天喝的却是五、六十度的东北小烧啊……此时的王三爷,早已沟满壕平,气顶咽腔了。冷丁想起还有三十多里的山路待征呢,但却没有忘
记要酒,“小子,对不起啦,我这绿棒子可不能空着,啊…”
“快,快,狗剩子,灌满,灌满,好生送老爷子打道回府"。此时的二秃子也已顺了桌腿儿,一切事情安排伙计打理。
这王三爷儿背上搭裢,拦回小伙计的诚送,两脚飘飘然,开始摇晃来时的路。这一路向北,迎着小风,踉跄顿挫,趔趔趄趄,一会儿哼个小调,一会儿放水撒尿,走的却是有惊无险。约摸近两个时辰的光景,太阳已卡西山了,王三爷已走到了树基沟境内的“大有号",影影绰绰地感觉后面有人跟行,搭眼一看,正是那烧锅的小伙计,正色道:“孩子,你怎么跟这么远?没看我没事儿吗?”
“三爷爷,我家掌柜的实在放心不下,您喝了这么多酒,又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要是出个好歹儿的,他怎么担待呀?所以他要我就是贪黑儿也一定把您安全送到家。”三爷很感动,眼含热泪说“好吧,这就到家了,你马上回去报个平安,代我谢过你掌柜,让他正月里带着你到我家作客"。随即硬把小伙计撵了回去。小伙计看看王三爷确实没有大碍,况且这一送足有二十多里,到家之路所剩无几,也就放心回头了。
这边王三爷继续赶路,只是逐渐感觉这腿脚儿有些发沉,胸中的热气火辣辣地往上穿,脑袋也紧得发胀。这是酒劲儿上来了,眼瞅着两腿光划圈儿,却迈不开步子。说着话,王三爷已走到离家也就四、五里路的黄家坟儿。此刻他口干舌躁,眼前模糊,已是掌灯的时辰,却是月黑头夜幕密布。王三爷饥乏交睏,坐地便倒……
朦胧处见到山角下一片淡淡螢光,院落幽暗却还清洁,正想讨碗水喝,就见一儒雅老者,迎面而来,拱手相揖:“贤侄何故烦来这清静之地?"
三爷揖礼相还:“讨扰,讨扰,晚辈跋涉劳渴,想讨碗清水以润干肠"。
“这个无妨,只是此处清水阴气太盛,易伤脾胃,还是不宜饮之”说话间引入院室之中,有几人游戏纸牌,见王三爷皆客气相让,王三爷似曾相识,不觉陌生,也就不再客气推脱了,说来也怪,倾刻间也就不觉饥渴难耐了。王三爷这边继续玩着……
再说杨树沟王家大院里,人们七手八脚的又是如常忙活了一天,掌灯时分才开始吃晚饭,这农家饭菜不年不节的简单明了,陆续地都将吃完。这时老太太发声了:“老大呀,你这主事之人,就没见这桌上少一人吗?"于是就把老头子怎么起早去打年纸之事说了一遍。“我的娘,你咋不早说,天都黑了,我爹也是,跟着操什么心呀"这老大王德斌是哥儿四个(其实是哥儿五个,早年小五夭折)的大哥,是当时的当家人。急忙放下饭碗,叫着老二,套上牛爬犁,带着“保镖"大青狗,出了院门顺山路而下。走了一会儿,冲着“大青"喊了一声“去"向前一指,这大青狗象放了箭似的向前方冲去……
大约有十多不到二十分钟吧,听到前方不远处,大青狗“汪汪"的破嗓大叫,渐听渐烈。老大老二也加紧了赶牛的节奏。当来到黄家坟儿附近的路边时,看到大青狗边叫边撕扯着躺在雪地上一个人的衣裳。这哥俩跑到跟前一看,正是老父王三爷儿,满身的酒气,满脸的苦难,满地的污浊。多亏老大想得周到,爬犁上绑的大片筐,哥俩把老父抬放上面,老大把身上的光板羊皮长掛脱下给老父盖上,把搭裢等东西放好。这边大青见到主人忙活,也不再叫拽了,跑到一边开始吣食。你说这得多大的酒气呀,把狗都熏吐了。
哥俩儿一边“达达,咧咧"地赶着牛爬犁,一边照顾着不醒人事的老父亲,在黑灯瞎火的山路上急速奔家而归,雪地的颠波,丝毫没有影响到王三爷甜蜜的酣睡。大青狗一会儿跑到前边儿探路,一会跟在后面儿跟颠儿,很是殷勤。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老牛喘着粗气拉着爬犁进了院门。家中老少在大青狗的狂吠声中,早早地迎在门前。
儿孙们拥前围后又小心翼翼地将王三爷抬进屋中,放在炕上,再将马灯调得更亮些。老太太听了大儿子接着父亲时候的简单情况,看看“抱路"的时间不算太长,没有形成冻伤,便分附媳妇们把家里的山蜂蜜拿来兑点儿陈醋,加点姜沫,沏一壶“醒酒汤",用小匙细细饮入几口。然后从外面用铜盆端来净雪,加把烟梗茄秆化成温水,给老爷子擦脸擦手,最后擦脚。一切妥当之后,观察了一袋烟的功夫,老太太用手心摸摸老爷子的额头,用手背感觉一下鼻子的气息,还是出奇的发烫,那呼出的气息,简直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不行,这样下去,胃肠脏腑都得烧坏,这老鬼今晚儿要交待了。
“老大,你们哥几个,拿戳子、簸箕,去仓房把高粱囤子里的高粱端些来",众儿子愕然,你瞅我我看着你,一脸不懂的困惑。“快去,你爹要死了!”老大急忙叫出自己的儿子,打上灯笼,跟着叔叔们向仓房奔去。
“妈,我爹真的很严重吗?",“嗯,从来没看到酒喝这么多的人"。说着,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布单,让老大帮忙翻身垫入老爷子的身下,把外衣脱去。这时众儿子端进来新打的高粱,一股凉气袭来,老太太说“倒上,只露出头脸让你爹喘气,其余都埋盖上",老大问:“不能着凉啊?”,“没事,就因为怕冻坏,才在炕上,要不就应埋在高粱囤里了。今晚你就和我一起看着你爹吧”,“嗯嗯"老大应诺着,见大伙忙完了,告诉大家:“时间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晚上精神点儿"。随即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屋。
老太太和大儿子分上半宿下半宿交替守候,一夜还算消停度过。
次日早上,昴日星官正常司晨,鸡鸣之声此起彼伏,并未因王三爷醉酒而受阻,也未因怕打扰主人而息音。倒是大青狗有些善解人意,在狗窝中静卧在茅草上,两眼放光地注视周围的动静,没有象平常那样时而吠叫几声以彰显对工作的负责。
杨树沟的天空逐渐放亮,东边的山巅上渐渐托起旭日,小山坳的周围茂林参天,白雪覆盖了整个山沟的世界,唯独此处有一层炊烟缭绕,使静谧中闪现一丝生气。
儿孙及女眷们陆续过来看望、问安,均被老太太拦住,不让打扰。上午十时许,老爷子身体开始有些微动,有时动动胳膊,动动腿脚的,显得很无力。小口喂了些醒酒汤,米汤。一会儿,又沉睡下去。这时用手一摸头,已经不再烧了,体温也趋于正常,老太太这时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唉,这算躲过了一劫,好么秧儿的自个儿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天灾人祸,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王三爷醒了,看着自己被红高梁埋上身躯,问道:“我这是什么披掛,怎么回事呀?”老太太道:“你还阳了,老不死的,你跑哪儿去灌了这么些猫尿,差点把老命搭上”?
“我要小解”,“你憋着吧!那都是纯粹的二锅头哇,你这人身粬子一宿烧好了正装的高梁酒,这回自己留着喝吧"老太太气恼地回怼他。
“先给我点水喝吧,渴死我了",随即起身抖落抖落身上的高粱,方感到体力消耗很大,又有些有气无力了,嘴里身上的酒味充满了屋里的空间。也想起去二秃子那里喝酒的事儿了,但怎么回来的是想不清了。老太太大致说了一遍过程,最后说:你呀,也上年龄了,孩子们不用你操啥心,不用你出啥力,你也得给孩子们留个省心不是?你得担得起灶王爷的横批~~“一家之主”哇。一席话,说得王三爷愧色满面,心服口服,点头称赞。
……
到这里,你看出来了吧,老太太才是这个家族的实力派人物。
王三爷醉酒之事,不能青史留名,更不是王氏家族值得炫耀的家史,所以后人知晓的甚少。但王氏家族亦因之有所获益:
一是家有“慧"老,实为一宝。老太太的处惊不乱,关键时刻起到稳定家庭的主心骨作用,被后人所传承;
二是一个家族的沿续与每个时期的当家人关系重大,而当家人的成长与长辈的引领承前启后,从生活中历练凝聚家族的本领,需从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长心;
三是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知错必改,不能在重要环节重复犯一样的错误。王三爷从此戒酒,滴酒不沾直到终老。
还用《红楼梦》里的对联儿告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