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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依着每周惯例,妈和我来到小舅家看望阿公阿嬷(外公外婆)。
来到22楼,一拐角就看到小舅家的门已经打开,细妗(小舅妈)在门口处等候。在一楼打电话开门禁的时候细妗已经知道我们的到来。
“细妗。”我率先开口。
“诶,小如,姑来啦。”细妗回应道。说着边把我们迎进屋里。
“诶,彩虹。”妈回复道。
换好鞋,我们来到了客厅。
我按往常来到冲茶位,打开烧水壶煮水。
正要去拿茶叶的时候,佝偻着腰的阿嬷迈着因身体机能的退化而不得不变得迟缓的小步伐从房间里出来。
“阿嬷。”我率先看到了她。
阿嬷听到我的声音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一副刚刚睡醒的懵懂姿态,定了两秒后答道:“诶,如啊,你们来啦。”
“姆啊,醒啦?”妈看着慢慢踱步走向靠背椅的阿嬷说道。
“嗯,今天睡得有点晚。”阿嬷边回答边扶着靠背慢慢地坐下来。
“阿嬷,想喝什么茶?”我循例问道。
不出意外,阿嬷答道:“红茶哩,绿茶喝完老是睡不着。”
“好。”我拿了大红袍的罐子一点点往茶壶里添着茶叶。
妈在问阿嬷身体是不是好些了。这几日阿嬷总说胃口不好吃不下。
“那个保姆完全不会煮饭。那粥煮得有时稀的不像样,有时又稠得不得了,老爷伯(老天爷)吃得下?”阿嬷又开始每次的经典对话。
阿嬷对于历任保姆,都怀着无比挑剔和怀疑的眼光在看待她们。只要保姆每天一上岗,她似乎就像拥有了火眼金睛一般,无时无刻盯着她们,深怕她们偷拿东西,偷吃东西,偷懒不干活。
这其中还有几个特别典型的故事。
阿嬷有些现金在身边。因为有保姆在,她总是格外留心自己的钱袋子。有时外出带了钱包出去,回来她可能就会赶紧回房里把钱包藏进衣柜里。可是已经中度老年痴呆的她又时常忘记自己已经把钱袋收起来了,于是就老是疑心钱袋被保姆偷了,话里话外老是那话去挤兑保姆。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好几次,每次都是细妗一家或者妈去给她翻箱倒柜的找。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便给她拿了个盒子子,买了把锁,让她把所有的钱和贵重物品放进去,锁起来然后放进保险柜去存着。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阿嬷对现任保姆还有一个极大的不满是认为她区别对待,嫌弃老人。要么说保姆不给她和阿公的房间打扫卫生,要不就是不给她收衣服……但是对细妗又极尽谄媚之姿,他们的房间一天拖几次诸如此类。
当你听阿嬷这样说的时候,你会觉得保姆竟然如此过分,是不是存在对老人家的苛待行为。然后,当你再去听细妗的说辞,你又会发现事情的另一面。拿收衣服这件事来说,细妗的说法是阿嬷觉得有时候衣服没干保姆就把衣服收下来,应该就有说过保姆,再加上阿嬷闲不住老是自己去收衣服,所以久而久之,保姆也就不收她和阿公的衣服,让她自己收了。
类似的情况出现,就细妗来看都是因为阿嬷自己抢着要干这些事。本来请个保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照顾两个老人家,阿嬷大可以什么都不干,就让保姆去干,可是阿嬷又挑剔保姆干不好,非要自己动手,后面事情就落会阿嬷自己手里。可阿嬷又觉得保姆嫌弃老人,只知道拍自己老板娘的马屁,暗地里却不给她干活。
对于这些事情,往往妈和我只能两头听,两头不吱声。在妈看来,保姆肯定是有些方面做得不是很好的。但是这个保姆妈又没份出钱雇佣,自然没有立场去说话。
阿嬷甚至怀疑保姆有勾引阿公的嫌疑。在我们看来,阿公一个患有帕金森,糖尿病,高血压,生活基本无法自理的近九十岁老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姆怎么可能看得上阿公。可是阿嬷还是严防死守,不准他们俩人单独处在一个空间,不准保姆给阿公围饭兜……当细妗和我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我初听觉得这件事确乎有些荒谬与可笑。可后来想想,或许在阿嬷的心底里,阿公一直是很优秀的存在,她的内心深处可能一直都把自己放在弱势的那一方。即使他们已经育有两子两女,子孙成群,俩人相守了半个多世纪。但是,从来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的阿嬷,面对高中毕业的阿公,俩人在精神上可能一直都有高低差吧。
故土难离这四个字,在阿嬷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对于一个不识字,看不懂电视,无法用普通话交流且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来说,一个熟悉且有着相同语系的生活环境是多么重要。她太需要依赖于以往的生存经验了,一旦离开这个舒适圈,不安全感和失控感便时刻缠绕着她。
于是,在阿嬷搬来和小舅家住的这两年多,听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她要回家,在这里像坐牢一样,半点不自由。
可是这样的话语,听在细妗的耳朵里,她又十分委屈。
本来老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儿媳从来没有侍奉过他们。自己一家把他们接回来,请了保姆贴身伺候,自己也是时常变着花样给他们弄吃的,日常的饮食起居也很上心地照顾,甚至各种年节因为老人在也不敢出去旅游放松……就这样还讨不到一声好,自然细妗心里也会不舒服。“不患寡而患不均”是真真有道理的。
我的阿嬷,在我的认知里,她一直是一个非常勤劳能干,贤惠顾家,慈祥仁爱的人。即使现在她的腰已经弯了,腿脚不灵便了,可你依旧可以从她的身上看到曾经利索的身影,健壮的体魄。从妈的讲述里,依稀可以感受到,在属于他们的年代,她为这个家付出了无数辛劳的汗水。
她的四个儿女,以及许多的孙辈,曾经都蒙受她亲身的细心照料。从阿嬷身上感受到的慈爱是那种血缘上的纯粹的爱,不是后天教导而形成的,是纯粹的本真的爱。特别是像我这种出生前爷爷奶奶就已经去世的人来说,我得到的隔辈的爱几乎都是来自于阿嬷。阿公的思想更接近传统儒家思想,内孙外孙分得比较清。
年老与疾病,似乎更容易让人暴露人类的弱点。阿嬷这几年所展现出的那种狭隘,多疑,自我,甚至刻薄,像是毫无修饰的天性的暴露。反观阿公,他又是另一番模样。
虽然在身体上来说,阿公的机能退化得更快,但是他的头脑却依旧很清醒。因为耳聋和帕金森他现在很少开口,但是只要他开口,就能够感受到他的记忆力依旧很好,而且说话也不会是无的放矢。
虽然这几年见识到阿嬷的另一面,但这并不影响我依旧深爱着她。我想,人都有人性中丑陋的一面,有的人因为后天的改造得以把不堪的一面掩藏,有的人便是天然去修饰。就是这样天然的阿嬷,让我感受到了她最天然的爱。这份爱,实在太过于珍贵了。
每一次的看望,阿嬷总是不厌其烦的一次次把吃的东西递到你面前,即使不想吃,但却实在说不出“不”。因为,这就是她表达爱意最直接的方式。这又让人怎么忍心拒绝呢?
每次离开,阿嬷总是得送到门口,末了嘱咐一句:回家要小心。没多久就要再来呀!
每一次,转身离开,心里总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与痛苦。阿嬷的想法很简单,她就想能回到老家,孩子们都在她的身边,时时能看到。可这样的愿望,她此生估计都无法达成了。她只能跟着孩子迁徙的步伐在这个异地一天天地凑合过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