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还债

谨以此文，向我的岳母致以深切的怀念之情！

全家福

01、合婚

中国民间自古有合婚的传统。家长对适龄的子女谈婚论嫁时，往往要找算命的先生测算一下男女双方的属相之间是否合适，以免成家后婚姻关系不融洽。讲究的甚至还要看一下双方的八字，看看合不合。虽说现在信这个的少了，但有些事情也不能简单一句“迷信”就轻易否定。

听说属鸡和属狗的婚配就很不吉利。这两个属相的结了婚后往往会鸡飞狗跳，鸡犬不宁，两口子过不到一起去。不知道这个有没有道理。反正我岳父和岳母一个属狗，一个属鸡，两人真的是一辈子也没有过上几天称心如意的舒服日子。

我的岳父和岳母两家人是一个村里的，都姓王，但岳母家是大户，岳父家人丁少。岳父年轻时候在威海当兵，文化程度浅，在部队里养猪做饭。他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拉扯了三男两女五个孩子长大。

当了几年兵，除了会养猪和包水饺外，岳父啥也没学会，炒菜做饭的水平也是一般般。老母亲除了地里的收入外，也没有副业，家里的穷是从骨子里的。岳父复员后回到家，和我岳母结婚时，家里连现成的房子都没有，婚房是岳父兄弟几人在老屋的基础上翻盖的。

岳母娘家的家境殷实，比岳父家的经济状况要好上太多。岳母姊妹6个，只有一个弟弟。姊妹们除了她外，嫁的人家都不错，弟弟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因为家境好，岳母自小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一直顺利上到高中毕业。后来没有考上大学，就在村里务农。

岳母天性要强，嫁给岳父后没有埋怨，没有等靠，凭着一股心劲儿，和她高中毕业的底子，先是当了村里的会计，又在镇上的农信社干信用站，还在保险公司里兼职做保险。当然，家中所有人十几亩稻田的农活儿，岳母和岳父也是一样没有落下！

岳母不仅为人要强，做事不服输，她心性善良，处事公道，经手的所有账目明明白白，在村里很有威信，领导和村民都很信任她。老百姓来存款，通常连个条子都不要，放下钱数清就走，常常几天都不来要存单。

无论是农信社的信用站，还是保险公司的保险员，她的业绩都非常的棒。信用社每年的表彰大会，都有岳母的名额；保险公司组织的出国旅游，岳母几乎每一次都没有错过。

在村里干会计十多年，她从来没出过任何差错。左邻右舍有个难处，只要张开了口，岳母从没有拒绝过。村委会的同事们也好，村民们也好，大家都很尊敬她。

但是，外面是一把好手的岳母，在家里面同样性格强势，说一不二。在岳母和岳父几十年的婚姻家庭中，强势的岳母和倔强任性的岳父，两人之间的争吵，管控与反抗的斗争，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02、砍树

岳母姊妹六个，她排行第四。我妻子唯一的舅舅紧挨着岳母出生，打小两人的感情就比较深。每年的春节，从大年初二，先从舅舅家开始，然后轮流聚会，每家一天。

每到这个时候，都是岳母一年中最清闲，也是最开心的时候。姊妹几个平时都很忙，唯独这个时候可以在一起聚聚。别的姊妹都嫁到了城里，唯独岳母没有出村，这几天她一般都住到妻子的那些姨家，快到元宵节才回来。

岳母一家人，除了舅舅，就数她的文化程度最高。他们家里的事情，一般也是他们姐弟二人先私下商量一个意见，然后再通知其他的姐妹。他们姊妹之间的感情很好，非常团结。

俗话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其实亲姐妹也是一样。哪家的连襟们出了幺蛾子，有了家庭矛盾，这些姊妹们往往把手里的活儿撂下，组团兴师问罪。妻子的那些姨夫们根本就缠不了她们。除了认错保证，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自打岳父和岳母结婚后，家里的事情，岳母一般不是跟岳父商量，而是首先征求舅舅的意见。姐弟二人谈妥了，象征性地给我岳父打个招呼，事情基本就定了。说起来我的岳父不当家，好像很委屈，其实也不全怪岳母遇事不和他商量。岳父本身也不靠谱。

岳父初中都没有顺利毕业，除了家里贫穷，供不起他，本人也不是学习的那块料。从学校里出来后去当兵，在部队里待了几年也没有学到一技之长，回到家除了会干一些建筑上的力气活儿，也没有别的技术。家里家外的一大摊子，都是岳母一个人支撑。两人文化程度差得太多，说话也到不了一起去。岳母虽然并不是瞧不起岳父，但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曾国藩说过人有四种。有本事没脾气的，是一等人；有本事有脾气的，是二等人；没本事没脾气的，是三等人；没本事有脾气的，就算四等人了。我那岳父本事不大，但却有脾气。不但有脾气，而且还很倔强。

只要他认定的死理儿，即使是别人给他指出来，他既不会听，也不会改，头撞到南墙上碰上两个大包也不回头！两人刚结婚时，岳母有事儿也是首先和他商量，但每一次都不是那么回事儿，时间长了，事情多了，岳母就不再理他。

岳父的父亲在世时曾经在老院里种了一颗枣树，多年下来已经长得又高又粗。每年的深秋季节，一颗颗的枣子挂满枝头，金灿灿，黄澄澄，黄中有红，引得左右的邻居小孩子常常过来捡几个落地的枣子吃，有的小孩儿就在房顶上直接把枣儿摘下来放嘴里。

每年的这个时候岳母就把熟了的枣子打下来，不但让小孩子们吃个够，还要送一些给左邻右舍。反正自家一时也吃不了那么多，干嘛不让邻居吃一点儿？远亲不如近邻呀！

但岳父不这样想。他对那些到家里来吃枣的邻居非常反感，简直就是深恶痛绝。在他的心里，这些东西即使自己不吃，也不能让别人吃了：我家的东西为什么白白给你们吃啊？你们和我啥关系啊？看到岳母拿着收获的枣子去送人，岳父就气不打一出来，发狠发誓要把枣树砍掉！

03、宿仇

岳父的话岳母并没有当回事儿，觉得他也就只是嘴里说说，不会真干的。直到有一年的夏天，密密麻麻的枣花开满了院子，眼见又将是一个硕果累累的丰收之年时，岳父好像看到了秋天里的枣子落满一地，成群的孩子们在树下捡枣儿，欢声一片。岳父越想越气，趁着家里没人，拿了一把斧头，将这株十几米高的，几十年的枣树从根砍断！

我那岳父就是这么任性，思路就是如此清奇！

大舅哥出生于1983年。他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条件还很艰难，地里的收成不好，岳母那时候还没有干外面银行和保险的工作，只是村里的现金保管。孩子的出生使得家里经济压力陡增。

除了每年夏秋两季地里的稻子和小麦，家里面没有别的收入。农闲时候岳母就催着岳父出去打个零工。这个村里的男人有出去打工挣钱的传统，会泥工、瓦工的师傅也很多。岳母利用自己的关系，托人给岳父联系了一个包工队，跟着人家外出干活儿。

但是每一次，岳父都不会和人家一起将活儿干完再回来，要么就是回家过节时不再跟着去了。包工头每次还要再次找人顶他的窝儿。几番下来，没人愿意再带着他出去。

岳母跟他吵架，他有自己的理由：“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为什么要让女的给找活儿干？丢人，不去！”活儿没干完就回来，工钱也不好要。即使岳母托人协调，到手的工钱也被扣掉一部分。

还有件事儿，真的很奇怪。岳父和我那大舅哥好像前生的冤家，累世的仇人，两人很不对付。别说父子之情了，连最起码的亲情都没有。岳父看见这个儿子就像见到了仇人一样，每次下手打他都往死里打。多少次不是岳母拦着，我那可怜的大舅哥早就提前交差回去重新开始了。

其实我的大舅哥和我的老丈人比起来，也非等闲之辈。因为他是岳父、岳母头一个孩子，备受岳母的宠爱。用一句套话说，就是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到嘴里怕化了。有好吃的好喝的，先让着他，家里面的重活儿从来不让他干。

这孩子从小与其他的小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出奇的自私！他好像托生到岳父、岳母家就是前来讨债的。不管我的岳母有多疼爱他，他都好像没有感觉似的，只要不如意了，就冲着他的妈妈大吼大叫，什么难听说什么。

每次岳母都被他气得跑到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更有一样异于常人，小小年纪，家里面的东西和财产，不管是实物还是现金，这小子都清清楚楚，一点儿也瞒不过他。

长大后娶了个媳妇，两口子都是一般的心思，千方百计让父母负担他们的日常开销，自己挣的钱全部存起来。1989年，我妻子出生。那时大舅哥才刚刚6岁。很难想像一个六岁的孩子听说他的妈妈给他生了个妹妹，脱口而出的是：“生她干嘛？还不是和我来抢家里的过活的？”我们这里的“过活”，就是财产的意思。

04、暴戾

大舅哥从小就和他的妹妹不和，看见妹妹就像看见了强盗，没一点儿好声气。我妻子自小也对他的哥哥不很亲近。岳父对儿子没感情，但对这个女儿，岳父还是非常疼爱的。

妻子小的时候，岳父每次出去干活回来，总要尽可能地给女儿带回来一些好吃的东西，有时候也和岳母一起去镇上的集市上给女儿买新衣服。大舅哥只要知道了，就满肚子的意见。

有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是一件多大不了的事儿，大舅哥把岳父惹急了，岳父大打出手。先是用拳头和脚，打着不解气，竟然拿了一根钢管要儿子的小命！

当时大舅哥年龄还小，也就十来岁，根本打不过老爸，只有招架的份儿。看见老爸拿了钢管子冲自己奔过来，知道躲不开就有性命之忧，这小子撒腿就跑。岳母拦住岳父不让他继续追，岳父反手对岳母就是一巴掌！

一般地说，一个人如果在家里对老婆孩子比较横，在外面往往没有骨气和胆量。当然也有那些豪横的狠角色，里里外外都是恶霸酒枭，但是，我岳父不是这样的人。

我岳父在外面和在家里的表现是两个样子。在外面，岳父是个没脾气的人。岳母被打时，她会打电话告诉弟弟。然后妻子的舅舅带着几个姐姐妹妹，组团前来找岳父的晦气。这种时候，岳父根本扛不住，尽捡好的说。

岳母的姐妹们很厉害。特别是大姐和六妹，两人都是天生的泼皮难缠。只要她们俩过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用不着其他人张嘴。大姐指着岳父的鼻子将他的祖宗老根儿全部刨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要不是俺妹妹跟了你这个龟孙窝囊废，啥样的对象找不着，非得找你这样的！你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你哪里配得上俺！”然后把岳父一家人的祖宗十八代，特别是父母一代，重重地问候一遍。

大舅哥被人找回家来，看他的老爸被娘舅和姨们训斥，感到非常畅快。他虽然不敢跟着他们对自己的老爸怎么样，但骨子里对老爸的仇恨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岳父也不傻，他知道儿子咋想的。只要有机会，他还会找茬儿将这个混蛋痛揍一顿！

据我妻子讲，我的岳父平时不发火的时候还好点儿，待人接物虽然不太明白，但还算听我岳母的。一旦发起火来，就好像恶魔附体，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他打我大舅哥时下死手毫不留情，固然很多时候因为儿子不听话，老子教训儿子，除了方式方法过激外，还能说得过去。但有时她和岳母打架时，也是没轻没重，就很让人费解了。

我岳母虽然性格强势，但身轻体弱，个子娇小，怎么能打得过体重160多斤的丈夫？而且我岳父打我的岳母时虽然不动家伙，但下手很重，很多时候打得我岳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候好几天不能出门。岳母本质上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再挨打，也不在外面说，顶多让娘家的人过来骂人出气。

05、起楼

虽然打不过岳父，但她打心眼里看不上岳父的所作所为。岳母干了几年的现金保管，后来又当上了村里的会计，在保险公司和农信社都有兼职，平时交往的都是一些在单位里上班的人。

岳父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农村人。两人文化水平的差异，工作环境的不同，造成他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天然不同。家里的事情自然岳母说了算，对外的交往也是岳母一人支撑，岳父真的是什么也干不了。

多少年来，家里的日子都是在岳母精心操持，拼死拼活，一步一步把家里的经济状况从一无所有奋斗到小康的过程中进行的。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照我妻子和大舅哥的说法，整个家里的财产，全部是他们的母亲一点一点打拼挣来的，根本就没有我岳父什么事儿。

生下女儿没多久，岳母利用结婚后打拼积攒的储蓄，在村子的西边盖了一座两层的小楼。彼时已经是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农村的日子普遍一天比一天好。我老丈人家在城区边上，虽然也是农村，但比我们家那种真正的农村，条件要好得多，农民挣钱的途径也多得多。

岳母选的那个地基是村子的最西头，远离村子的中心，外边紧挨着就是稻田。原先是一个大坑，没有人相中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但岳母决定在那里建房，主要原因是村里不要钱，代价是要自己拉土先把大坑填上。

岳母毫不打怵。她和岳父一起，每天下了班就从外面拉土填埋，有时候亲戚也过来帮忙。几个月后地基打好，接着起楼。过了半年多，崭新的两层楼房矗起来，岳母一家成了当时村里还算比较早的拥有楼房的人家。

楼房收拾好后，岳母一家人并没有马上搬进去。那时候孩子小，正住着的老院子房间多，足够一家人生活住宿。岳母利用这座楼房开办了一家小型的幼儿园。既能挣钱，还能方便照看女儿，一举两得。

此时岳母已经在镇农信社里兼职做信用站。因为她的威望和好人缘，本村和邻村到她这里来存款的人特别多，虽然不用外出揽储，但每天的工作量却很大。加上村里的会计工作，岳母每天忙得团团转。

为了方便照看幼儿园，岳母找了个靠谱的邻居当老师。我妻子在自家幼儿园里面，倒是一点儿也不耽误岳母的工作。岳母忙得不可开交，岳父什么忙也帮不上。岳母托人让我岳父跟着人家出去打工。

工地上的活儿虽然很累，但我岳父身体素质还不错。一般的粗活儿，砌墙，铺地砖，和水泥等等，根本难不住他。他也不是不能出力，只是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往往使得他不管在哪里都干不长远。

06、事故

外出打工的民工一般都有包工头带着。包工头统一管饭，统一发工资，大家每天根据包工头的安排干活儿。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家平日里难免对包工头有些意见，背后发两句牢骚，骂两句娘，这在工地上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我老丈人当然也对包工头不满。但是他自己不说，而是鼓动别人去找包工头提意见。这些民工里面有一些是包工头的亲戚。很快就把我岳父的情况私下里报告给了包工头。人家肯定不乐意啊，过段时间随便找个机会或者理由，就把我老丈人给打发回来了。

因此，岳父在外面打工往往干不了几天就回来，很多时候并不是他自己要回来，更多时候是被人家给撵回来的。

几次三番，我岳母也没办法。但总不能让岳父在家闲着啊！恰好那几年农村搞大车运输的比较多，车上招司机。幸喜我岳父从部队回来后学会了开车，办了个驾证。岳母就找人让岳父跟着人家上了车，一个月一两千。那个年代，在农村，这绝对要算高收入了。

对岳父来说，相比在建筑工地上的苦力活儿，开车做司机的营生真的是非常理想了。岳父倒也喜欢这份职业。每天按时上下班，和老板处得也不错，谁都以为岳父会长期将这个工作干下去了。岳母长出了一口气：家里面总算是一天天地往好处奔了。可谁知好景不长，没干多久，车出事儿了。

那天早上，岳父吃过饭到老板家，开车去拉货。一切都是那么平平常常，和平时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两样。车到镇上一处路口时，前边是一个红绿灯，绿灯闪闪将要变成红灯时，岳父一加油门闯了过去。

会开车的都知道，绿灯过后还有几秒的黄灯，这个时候车开过去是不算闯红灯的，赶时间的司机们平时都这样处理，一般不会出事故。

可这样的事情在我岳父身上就不是“一般”！岳父加速闯过红灯时，路口右侧突然窜出来一个骑车的女的，直接跟岳父的车撞上了。因为车速太快，人当场就挂了。岳父下了车，当时就傻眼了。给我岳母打完电话，接着报警。警察到了后，勘验完现场，当天就将我岳父带到了看守所。

岳父被关进去了，岳母虽然震惊不已，但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打电话让舅舅过来，两人一同去找村委会，让村委会的领导跟对方村委会沟通，一方面是调解，一方面是探一探对方提出的赔偿方案，希望能够尽快处理，尽快把人放出来。那个年代，这种交通事故，只要双方能够达成协议，交警部门一般尊重双方的意愿，同意调解。

但是，死者的家属态度强硬，不接受调解，要求公事公办。不知道中间费了岳母和舅舅多少的口舌和心血，最后对方有条件接受调解。人先从看守所放了出来，但岳父该承担的责任并不能免除。

最后岳父被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缓期三年执行。此后的三年，每个月的固定一天，岳父一个人到镇上的派出所写书面报告，汇报一个月来的思想改造情况和活动情况。

07、嗜酒

有一句话，大体的意思是说，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他们是最不会做父母的一代人。这话真的很有道理。他们赶上了不好的时代，挨饿，受苦，没有选择的能力和机会，大部分人一生沉沦。

他们对孩子的管理，根本谈不上教育，只是教训而已。这代人根本不懂怎样和孩子交流，只是一厢情愿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孩子的生活。要么宠到天上，百依百顺，要么疾言厉色，缺少沟通。

岳母对大舅哥的宠爱是没有原则，也是没有理性的。不同于岳父对儿子极端厌恶，独独喜欢女儿，岳母对儿子几乎就是百依百顺，对女儿的爱倒是属于正常的母女感情。大舅哥打小自私，任性，加上母亲的溺爱，更是处处以自我为中心，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上学后，人虽然在学校，但心思从来没有在学校里待过，见天和一些臭味相投的孩子们一起玩儿，还交了不少的女朋友，假期回到家还有不少的女同学给他写信。初中毕业后分数太少，实在上不了高中，舅舅给他托人上了个职业中专。匆匆忙忙毕业后先是在一家工厂上班，然后闹着不干了。

这段时间钱没挣到手，但也收获颇丰，倒是谈了个老婆娶回了家。

回家后的大舅哥跟人学会了木工。这孩子学习不怎么样，但动手的能力却超强。不管啥木工的活儿，他一学就会，经他手打出来的家具就跟十几年的老师傅差不多少。

本来拥有这门技术别说在农村，即使在城里要过上舒适的生活，也没任何问题，最起码可以保证一家人的生活无忧。但是，就像我的岳父一样，这也是一个不肯按照常理出牌的主儿。

大舅哥可能上辈子是个酒鬼投生到岳父家的。这位仁兄从上学的时候就嗜酒如命，家里给的零花钱不怎么买吃买穿，全部花到喝酒上。一个人还喝不下，每次喝酒都要吆三喝五叫上几个，很多时候都是他来买单。

这个人很奇怪。一方面非常自私，极端自我；可另方面喝酒花钱的时候又很大方。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喝了酒不吃菜。每次点上一大桌子菜，他几乎一口不吃：别人大快朵颐，吃香喝辣，他只知道喝酒。如果不加劝阻，他可以从中午的十一二点，一直喝到次日的凌晨两三点：只要有人陪着他！

喝醉了如同霸王附体，旁若无人，没有别人说话的机会。陈年旧月的事情，他可以连续说上几十遍。回家就闹事，打媳妇骂孩子，一折腾一宿。他和老婆是在工厂上班时认识的，刚结婚时感情很好，大舅哥非常疼爱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几年后就全变了。平时说话也要冲老婆大吼大叫，喝了酒十次有八次动手打老婆。

和岳母不同的是，大舅哥的老婆可不像我岳母那样娇小体弱。这女子膀大腰圆，一身力气，生得极为健壮。每次干架，大舅哥根本占不了多少光。明面上是他家暴打老婆，其实每次吃暗亏的都是他！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有一天，大舅哥喝酒喝出了事儿。

08、残疾

2010年的春天，一天晚上，他和几个老仁在邻村一家小馆子里喝酒，也不知道每人喝了多少，反正就是白酒喝完喝啤酒，啤酒喝光喝劲酒，喝到后半夜凌晨三四点，大家才分散回家。

大舅哥骑上自己的摩托车，戴好头盔，打道回府。从吃饭的地方回到家要走一段国道，路上的车特别多。这个醉汉左摇右晃飞在路上，除了车一个人也没有，迎面吹着凉风，感觉很爽。

摩托车正往前冲，迎面驶来一辆货车。开大货的司机一般没有会灯的习惯。强烈的灯光照的大舅哥两眼发黑，瞬间瞎了一样。平时很熟悉的路况忽然不熟悉了。他车速又快，径直撞向了路边的一根电线杆。

幸好出事的地方离家很近，附近临街的村民有早起出去做生意的，看见路旁倒着一辆摩托车，旁边躺着一人。过去一看，认得，赶紧到家叫人，一边把大舅哥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岳母赶到后心疼难忍，哭得说不出话来。在我们当地的医院先期做了手术后，医生建议到大城市里再去二次手术，不然胳膊的功能很难恢复，一旦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这条胳膊就废了。

这年的五一，大舅哥带着老婆、孩子到上海的医院做了右臂二次手术。手术还比较顺利。医生告诫他右臂要经常活动，坚持康复训练。酒要少喝，最好戒掉。他满口答应。但回到家没多久又旧态复萌，一天还是两三场。又不注意伤臂的康复训练，渐渐错过了恢复的最佳时机，右胳膊的肌肉日渐枯萎，功能慢慢丧失，徒留一个肢体，最终还是废了。

大舅哥就这样由原先的一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加入到了残疾人的行列。他后来还给自己办理了一张残疾人证。

2004年，我妻子没有考上市里的高中，到附近一家乡镇的中学上学。这家学校的教学质量一般，但是离岳母家很近。平时不忙的时候，岳父和岳母两人经常一起去看女儿，然后带着妻子到镇上改善一下伙食。大舅哥只要听说了，每次都要冲岳母提意见，认为老爸老妈是拿着他的钱给女儿，非常不满！

就在这一年，岳母又兼职做了保险公司的业务员。由于她一直以来当村里的会计、做农信社的信用站，再加上她的好人缘，岳母干起保险公司的工作同样如鱼得水。业务量逐年攀升，每年的奖励，包括物质奖励和出国旅游，岳母一样没有落下。家里的冰箱、彩电都没花钱，全是保险公司奖给岳母的。

不用说，岳母的收入逐年见长，家里的生活条件也是一年比一年强。过了两年，除了村西头的二层楼房，岳母又在市郊区的批发市场，以儿子的名义买了一件门面房。村里的部分村民在村东头集资盖楼的时候，岳母又拿出钱来买了一间一百二十平米的三居室。

09、侍亲

早在女儿去镇中学上初中的时候，岳母实在是忙不过来，就把幼儿园解散了。岳母和岳父搬到了楼房，大舅哥一家人住到了楼上的三居室。原先住的老院住不着，就闲置起来了。

就这样，岳母自嫁给岳父以后，前后20年的时间，没有一日不是在忙，没有一日不是在为家里拼命、操劳！在她的努力和付出之下，终于改变了岳父家从老辈子传下来的贫穷面貌！

这二十年来，她先后做过很多活计，尤其后来同时兼着三份工作。她为家里翻建了一处老院，新盖了一处楼房，购买了一套三居室和一间门面房。此外，岳母还带领一家人在村里历次丈量土地的过程中，分得了十几亩水田和半亩的果园。

所有这些资产和土地的使用权，几乎全部是岳母凭着一双手打拼出来和争取来的！真的如我妻子兄妹俩所说，这里面压根儿就没有我岳父什么事儿。

岳母虽然人在农村，但其实和城市里的工薪阶层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岳母在干好她的各种工作外，还要努力地操持家务。就在大舅哥出了交通事故，成为残疾人的那年，妻子的姥姥病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这位老人家一辈子虽然生了一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也算是儿女成群，但其他子女都在城里居住和上班，只有岳母在眼前，这日常照顾母亲的责任就天然地落在了岳母身上。除了为母亲负责解决一日三餐，岳母还要每天为老人换被褥和洗衣服。

老人家从生病到去世，在床上躺了三年！这三年来，除了其他子女短暂的假期或者周末过来替一下，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岳母一个人床前床后侍候老人。都说“百日床前无孝子！”三年一千多天，有几个儿女能吃得消？

想起我的父亲去年夏天因为糖尿病住院，我只是在医院里照顾了他一个星期，就忍不住和父亲发脾气，最后还是和大哥、二哥轮换了几天。和岳母相比，真是羞愧该死！

那段时间，家里的一摊子，工作上的一摊子，加上病床上的姥姥，几乎快将岳母逼疯了。岳父头上顶着“判三缓三”的刑罚，也不敢出去打工挣钱，只能在附近打个短工，根本挣不了多少钱。巨大的压力全部落在岳母一个人的身上。这使得岳母的脾气越来越坏！

脾气坏，自然要找个宣泄的突破口。岳母每天忙得要死，岳父却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做。岳母看见他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岳母数落岳父一天到晚不做正经营生，挣不来钱。岳父不服气，两人就吵，吵来吵去就打架。

大舅哥的胳膊落了残疾，不能再出去找工作，在岳母的帮助下开了个药店。他见天和一帮狐朋狗友在一起胡吃海喝，老婆也靠不住，药店也不挣钱。岳母当然不开心，有时候就要训斥他们两口子。

10、征兆

有一次，大舅哥的老婆在背后当着闺女的面说我岳母“老妈子”。孩子和奶奶亲，跑到岳母那里说：“奶奶，俺妈妈说你是老妈子！”岳母问明白后勃然大怒，立马到楼上兴师问罪。

岳母指着儿媳的鼻子破口大骂，把他们两口子平日里得到的我岳母的好处一五一十罗列一遍，连带着把儿子也骂了一通，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这两个没大没小、没有良心的家伙！直到儿媳一把鼻涕一把泪给岳母赔礼道歉，这事儿才算翻篇。

这是岳母唯一的一次教训儿媳，也是大舅哥的老婆唯一的一次被人训斥。岳母走后，这个昔日被她压得不敢”弹爪“的儿媳，马上满血复活，无人能制得住。她性格泼辣，年轻体壮，又精明利索，不但全盘接管了岳母生前的所有工作，还成为了这个家庭事实上的当家人。大舅哥两口子与岳父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她永远是主角！

妻子的姥姥在床上躺了几年，虽然有我岳母不间断地悉心照料，最后还是寿终正寝。那几年岳母家里家外的事情一大滩，全部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我妻子曾经和我聊起过，那一段时间，岳母简直就要崩溃了，整日觉得自己好像疯了一样。“百日床前无孝子”，这句话是真真切切的。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是没有资格评论的。

办完了老太太的葬礼，岳母也生了一场病，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不管怎样，岳母从照顾老人的负担中解脱出来，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今后一家人的生活还得指着她，她还得接着干下去。此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是越来越好，岳母的心情虽然有时候还不太舒坦，但总体上来说，她的干劲儿依然很足。

任何事儿的发生都是有征兆的，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那些年，岳母家里的经济条件虽然持续向好的方面转变，但那些糟心事儿也是一件接着一件。

岳父在外面打工干活儿，几乎没有一次能够顺顺当当地干完过，不是人家打发他回来，就是他干不下去自己撂挑子回来。总算是给他找了个开车的活儿，又出了车祸，赔钱不说，本人还顶上了一个罪名。

岳父岳母唯一的宝贝儿子，我那大舅哥，天生就是一个饮中仙，喝来喝去把自己喝成了一个残疾人。原先在技校学过的一手好木工也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在家里跟着岳母干保险，但这哪能是长久之计？

更烦人的是，自从大舅哥的胳膊残疾后，他们两口子也不像原先那样好了，吵架生气家常便饭，动手互殴也是常有的事儿。老两口没少半夜三更爬起来劝架。

岳父和大舅哥这亲爷儿俩，没有一个让我岳母省心！

原以为岳父和大舅哥的事情就够让这个家倒霉的了：都到了这一步，还能再坏到哪里去？谁知自古以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两件在当时看来非常严重的意外，只不过是后来更大的灾难将要到来的征兆！

11、离世

每年的春节前，岳母都要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蒸上几锅馒头。“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馍馍六杀猪”。在我们鲁西南的风俗，春节前的置办年货是个严肃的事情，不单单是准备吃的用的这么简单。这里面有很多的讲究，从老辈儿传下来的，自来如此。

比如，大人们在蒸馒头或者炸丸子过油的时候，严禁小孩子在旁边转来转去胡说八道。通常这个时候，小孩子都被赶出去到外面玩儿，忙完了才喊他们回家吃饭。这么做的主要原因就是图个吉利。

我们确信，在年前年后，尤其是大年初一，有一些禁忌是绝对不能犯的！一旦不小心犯了禁忌，往往预示着今后一年也不会称心如意。

大约从2010年开始，不知道什么原因，岳母每年蒸馒头时，没有一次能像以前一样，或者像邻居家那样，蒸出来又白又软，饱满圆润的馒头来。不是面没有醒好，就是发得过头，要么就是锅里漏气。蒸出来的馒头个头小不说，颜色发暗，吃起来硬邦邦的，口感很差。

偶尔有这么一次，还可以说有的环节疏忽了，但连续几年都出现这个问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们这里的迷信说法，春节前发面蒸馒头，寓意来年发财发家。面没有发好，别说发财了，还意味着来年一整年过得不顺利。

这是个很不好的兆头，一家人心里都是闷闷不乐。就这样的蒸不好馒头的春节，连续过了几年。

距离2014年的春节没有几天了，岳母寻思着这几年老是不太顺心，打算今年的春节一定要去外面多请几柱高香。多烧几炷香，多磕几个头，希望来年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处理完村里的事情，岳母手里积压了不少的保险公司的保单和农信社的存款。马上就要放假了，得赶紧着报上去。

当天中午吃过饭，岳母收拾好钱款和账簿，准备先去银行报存款，然后再去保险公司交保险款。骑电车走到市区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辆右拐的大货车从身上碾压过去，当场去世。

通过后来查看当时的监控，岳母在电动车上，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处在司机的盲区，连着躲避了两次，但因为货车太高，车速又快，司机根本没有意识到车旁有人。岳母最终没有躲开，惨遭横祸。

事后对方积极赔偿，保险公司和银行也不逃避责任，在妻子舅舅的奔波协调下，事情解决得快而且合理，岳父和妻子、大舅哥都没有意见。

肇事者、银行和保险公司三方一共赔偿了几十万元。在舅舅的主持下，赔偿款一分为三，岳父、妻子和大舅哥各自分了一部分。加上家里原有的储蓄，我岳父大约分了四十万。只不过这里面不全是现金，还有一少部分亲戚、朋友和邻居借钱时打的借条。

逝者已往，尘埃落定！我那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岳母，不但给家里挣下了几处房产，即使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时，还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给她挚爱的亲人们留下了一大笔赔偿的现金！而生者在最初的悲伤过后，日子还是循着既往的轨迹，一天天地流淌。只是，我岳母她老人家短暂而匆忙的一生，真的是太不值得了！

…………

12、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从小就学过的这首古诗句，就是在睡梦中也能一字不错地背出来。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又如约而至，今天，又是一个清明。

每年的这一天，我的妻子都要回到老家，和大舅哥夫妻俩一起上坟，祭奠长眠在那里的我的岳母，她老人家自那场意外的交通事故不幸离世，到今年已经是第八年了。因为今年的清明有些冷，天又阴沉沉的，妻子让我和她一起开车回老家。

我们和大舅哥夫妻俩一行四人来到岳母的坟前。大舅嫂将带来的一大摞的纸钱倾倒在坟前，拿出打火机点着。大舅哥拿出一瓶白酒，打开盖，将酒倒在坟前和纸钱上，然后又抽出一根香烟点燃，将烟蒂插在坟前的土地上。

风特别大，刮起的纸钱的灰烬飞舞在我们脸前和头顶的上空，几次迷住了我的眼。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我在想，岳母去世的时候还不到60岁。这不太长的一生，她老人家将一个穷家薄业，一步一步变成了一个在村里还算富裕的家庭。

为了尽可能多地挣钱，她生前干了好几样工作，每一件工作，岳母都干得相当不错，她也因此每天忙得团团转。刚和岳父结婚时，家里连个房子都没有。等到岳母去世那年，家里已经有了三处院落，还在市区以儿子的名义买了一套门面房。

整个家庭的条件越来越好，可是岳母却非常节俭，自己不舍得吃好的穿好的，也不让别人乱花钱。我妻子小时候在镇上读中学的时候，每天早上的早点钱，从来没有超过一元钱。

家里的其他人员，包括我的岳父，基本上都是在岳母的庇佑下。他们都没有太多的挣钱能力。所有的家业，说是岳母一人挣下来的，毫不为过！

可是，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将她老人家带走了！她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享受到，全部留给了家人。这一生，到底值，还是不值？

难道，她老人家这一世就是来还家人的宿债的？债务还完了，她也离开了？

有人说，不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有多深，离开或分别后，悲伤和思念的极限期间不超过4年。无论一开始的时候有多么悲痛欲绝，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归于平淡，只是在某一个时点，可能会不经意地想起曾经的过往。而这种短暂的回忆，即使很痛，很快也会轻轻飘过，日子仍然如流水般缓缓流走，不着一丝痕迹。

八年过去了，转眼间岳母离开我们已经八年。八年来，家人们都在忙，都在继续自己的生活，只是在每年的几个特殊日子，才去她的坟边祭奠，寄托哀思。不知道她老人家仍然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另一个世界，还是早已经投胎转世。

岳母这一生倍加操劳，为家人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一无所有。另一世，或许老天爷会厚厚地回报她老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