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边草已老人未归,南雁未携尺素来
近日捷报频传,战事也不再那么吃紧,军中大多数都是离家万里,外出作战已有三年,颐祁便决定犒劳士卒。外边火光冲天,士兵们围坐一周以御湿气,不时还唱起家乡的民歌,划拳喝酒之人也不在少数。帐篷内觥筹交错,众将领推杯换盏,尽是喜笑颜开。总兵官程四为乃一代儒将,虽不习军中这般热闹,但也尽量与众人喝酒聊天。众人先一齐敬四皇子颐祁,颐祁赶忙推让道:“总兵德高望重,如今还是军中的主心骨,怎能先敬我,这样,我们一起敬程将军!”众人便一齐又敬程将军。程将军客套了几句便干了一杯酒。不一会儿,众将领的酒意便上来了,话也跟着多了,李参将便说道:“三皇子恐怕这次回了京城就得改叫太子了吧,皇上那么多皇子,最欣赏的就是你,如今你又打了胜仗,哪个皇子还能和你争?”颐祁骂道:“你少放屁,喝你的酒罢!”但脸上却毫无怒意。程四为内心与李参将想的并无二致,自己此次主动请缨到滇南作战就是因为看好四皇子,而四皇子被指派前往滇南作战。皇上虽龙体安康,但皇子们也逐渐长大,有些事不得不考虑。此次四皇子战功赫赫,恐怕其他皇子也难以与其争皇位了。
酒喝了不少,颐祁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正穿着衣服,程总兵便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颐祁见状,不免有些紧张,问道:“莫非那群土司又来了?”程总兵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说:“不是战事的事,而是送粮草的部队还没有到,已经晚了一个月,连消息都没有。”
粮草乃兵家之重,打仗向来都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敌我二方也都重兵把守各自的仓廪,滇南虽物产丰盈,但此地民众大多不受教化,征税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因此地方官府也从未送过粮草,此次出师,粮草大多是上面指派,上边粮草不到,谁都束手无策。颐祁倒还算镇定,说道:“不会是路上被劫了吧?”说罢,便觉得是自己安慰自己,路上劫了怎会连消息都没有,再者,仗打了这么久,粮草始终按时供应,那些做官的都知道有皇子在此,怎敢怠慢, 派一群草台班子护送粮草,恐怕朝廷出了事。
程四为上前一步,说道:“不管被劫与否,依臣之计,此事绝不能声张以稳军心,我们就近看看哪个府粮仓丰实,调用一下,如今的还够全军吃上三天,现在只能一来省着吃些,二来赶紧找附近的粮仓”
颐祁说道:“你是总兵,你说了算,”然后便背对着程四为沉思。
程四为慢慢地说道:“殿下是担心朝廷出了什么事?”程四为是随着先帝打仗的老将,但由于行事低调也未引起皇帝功高盖主的猜忌,遇大事时更是救火将军,此次滇南之役便是其他将军相互推诿,让年过半百的他不得不毛遂自荐,再度出师,此等德高望重令程将军虽居庙堂之上但不屑于官场权谋,粮草之事并未多想,如今见颐祁似有比粮草更忧虑的事,便猜是朝中之事。
颐祁转身过来,皱着眉头说:“前几日收到家慈来信,只觉她胡言乱语,如今想来定有深意。对,还有一事,不妨同您讲,我在宫中的眼线也一个月没送消息了”,随后便笑了笑,“说来也是疏忽,可能战事太顺利,对什么都掉以轻心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派个人回京城打探一下?”
“算了吧,若你我多虑,则万事大吉,若宫中当真有变,就现在的样子,消息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纵使有长目飞耳,又能打探到什么?粮食最要紧,今天我亲自去寻粮食吧,凭皇子的面子,粮草多少还是能借到的。”
商讨过后,程四为从颐祁营中出来,便吩咐管伙食的人近几日缩减食材,尤其是自己,与一般士兵一般即可;颐祁则带着一行人快马加鞭到了曲靖,傍晚到了曲靖府,只觉得气氛不对,进了府衙,只见知府还穿着丧服,带着衙门的人入临,颐祁大惊,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知府见到亲王,十分意外,缓缓上前行礼,颐祁来不及回礼,跑到正厅,环视四周,那是皇家独有的威严,即使千里之外,排场也是盛大无比,万炬烛光照得整间屋子金光闪闪,满地跪着的都是各品官员,哭吊的声音不绝于耳,灵牌上鍍着冗长而陌生的名号,年号未改,天下已变,知府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小声对颐祁说道:“亲王逢七而诣,必有十万火急之事,不过礼曰望柩不歌,入临不翔,亲王此时也理应入临,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亲王?!我什么时候成了亲王,我不是颇具父风的三皇子吗?我不是父皇心中的皇太子吗?我不是手持重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吗?”刚刚那声亲王挥之不去,颐祁发疯一般推开知府,“咚”的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仰天痛哭,如坠落深渊的困兽,满是绝望与无助。众人见此,先是一怔,随即纷纷大哭起来,颐祁的随从也跟着颐祁哭吊了起来。正厅烛光熠熠,颐祁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而回忆一幕幕在黑暗中闪现,父皇对娘亲不冷不热,二人相敬如宾;父皇日理万机,却独独教自己骑马;自己不学无术,荒废功课,还养伶人,父皇拿起戒尺就扔了过来;临上战场,父子二人彻夜长谈,第二日走出京城外五里有余才告别,当时自己挥鞭策马,一去不返,只怕自己但凡回首就会后悔请缨,被天下笑话,更给父皇蒙羞……
不知过了多久,颐祁只觉耳边有人轻言细语了几句,便被搀扶着走出正厅,有人送来热茶,有人赶忙请安,知府更是不知在絮絮叨叨什么,直到朦朦胧胧地听到自己带来的随从叫着“副总兵、副总兵……”
颐祁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问道:“哦。何事?”
知府小心翼翼地问道:“亲王此次造访敝府不知为何事而来?“
颐祁这才想到粮草之事,来之前虽猜到十有八九前朝出了事,才会把粮草耽搁,但竟不知竟出此般大事,父皇驾崩,天高地远,自己全然不知,一切连头绪都没有,只想拉一个人好好问一问。
颐祁示意自己的随从都出去,屋内只剩下自己和知府二人,便开口道:“不瞒知府说,我乃不孝儿,三年在外,未尽床头之孝也就罢了,父皇走了,我也全然不知,要不是今日登门,我都不知举国之丧……” 话未说完,便又落下了泪。
知府惊讶道:“亲王竟不知国丧?”
“我怎会知道”
“可大概两个月前,微臣收到消息,得知此悲痛之事,信使当时道还要将消息送到边界,以求国丧期间蛮子能遵循礼法,安宁一阵。”
颐祁无奈地讲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蛮子们恐怕也不知道,还同我们打得火热。”
“咦? 可微臣得到的消息可是他们撤了,最近太平得很,将士们正修养生息。”
颐祁听到此番颠倒黑白,顿时气从中来,一跃而起,指着知府的鼻子怒吼道:“那是我和将士们拼死拼活打出的太平!什么狗屁信使?老子在滇南杀敌无数,他妈的谁在宫里歌舞升平,不顾我和将士的死活,连粮食都要断!父皇驾崩,啊,也不敢说,好啊,我打蛮子,你防我!你他妈对得起父皇吗?!”
知府从未见过这三皇子如此失态,战事三年,二人打交道的次数不少,刚开始时这位太子爷确实飞扬跋扈,自命不凡,可渐渐地也越发喜怒不形于色,有了大将的样子,怎知今日说话办事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也不知所措,不知怎么劝。
声响太大,惊动了外边,知府侍卫和颐祁的随从都赶忙进来,屋内气氛虽凝重,但二位相安无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颐祁说:“都给我滚!”大家赶忙告退。
这下颐祁倒是冷静了下来,慢慢地讲道:“ 知府有所不知,颐祁身处边疆,闭目塞听,近日之事闻所未闻,还需您老细细讲来。”
“不敢当,不敢当,”知府娓娓道来,“陋府两个月前也才刚知国丧之事,举府悲痛,恨不能追随先帝,亲王今日睹物思人,伤心欲绝,做出何事都合情合理,况且家国抉择,自古以来就是难事,夺情之举,只求卫国,方寸之间,怕尽是煎熬,微臣只求亲王节哀。”
“实不相瞒,今日若不临贵府,颐祁不会知父皇……”颐祁苦笑道。
“可宫里来的信使言他还要传消息到滇南,况且凡国丧之时,哪怕是什么敌人,都会停战的,就凭这,那信使也要把消息送过去啊。”知府纳闷道。
“颐祁和诸位将士这几个月还是和滇南乱党大大杀杀的,别说没人送消息了,就连粮草都没人送了,这不,今日就是恳请贵府慷慨相助,以济短缺之急。”
“可臣听说近日蛮子据说可是老实得很啊,都说是国丧之故。”
颐祁本来向前倾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无力地靠在椅子背上,绝望地笑了笑,然后摆出无奈的表情,无力地讲道:“那是我们最近把他们打得喘不过气来”
知府意味深长地看着颐祁,许久才说:“原来如此。”
二人都静静地喝茶,过了一会儿,颐祁讲道:“粮草之事,怕是要知府破费了,我大军浩浩荡荡十万人,总不能饿着肚子,若向当地征粮,边疆战事刚平就破费百姓,只怕这滇越之地又要乱啊,还恳请知府相助。”
“亲王也知道朝廷定的规矩,这粮食都是布政司管,敝府余粮也不多,爱莫能助啊。”
“若敌军再犯,我们饿着肚子,谁来打仗?知府您吗?况且没有粮食,你当我震得住谁?到时他们烧杀抢掠,可不管谁是平民,谁是知府啊?我知道滇南民风尚未开化,税收本就少得可怜,不然我们也不会吃朝廷送的粮食,但今昔不可同日而语,过去我们对你客气,可如今真是捉襟见肘,您当真一点都不借?”
“这……”
“不借也行,那粮草自南京运来,到你滇南之地被劫,你明知此事,却不作为,致使边疆动荡,人心惶惶,居心何在?今天老子就是找你问粮食去哪了?抢粮食的恶匪去哪了?要么交人,要么交粮,要么扰乱滇南,意图谋反的罪名就你来背吧。”
“知府听到此,赶忙跪下,说道:“微臣真不知此事啊,但家中还有余粮,虽杯水车薪,但好歹暂缓燃煤之急,明早您派人到敝府来取,只要臣家中还有粮食,多少您随便拿!”
颐祁听罢,提剑便从知府身边离开,留下知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