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木鱼声很清楚,念经的声音却很奇怪,哼哼唧唧,不知所云。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四夜,黑枣决定去看看这木鱼声,也许,它能带自己走出孤独和绝望,走出这疯狂的怪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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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然而,这确实太困难了。
每当黑枣神志清醒,刻意找寻这木鱼声的时候,它便害羞似的戛然而止,给她一个吞声咽气的没有下文,揪人心思的回味无穷。
她寻不见它,自然也就归于叹息之后的平静。可是生活永远不会平静,白水并不食言,他要娶黑枣。然而黑枣却不愿意,倒也不是不愿意,大家都知道那是她坚持了很久的梦想,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突然感觉害怕,似乎觉得有一个陌生的人要强奸她一般。她理直气壮的拒绝了。
白水却也并不生气,他笑了笑,扭头就走了。没过多久,他就和一个在外边认识的女孩结婚了。那女孩极像黑枣,鹅蛋脸上两汪大眼睛,不时的眨,挺直的鼻子,微翘的小嘴,也留着两个辫子,乌黑油亮。黑枣知道这是白水找来的替代品,也亏他费了心思,可见他心里还是有自己,想到这里她的心莫名的痛,有后悔的冲动,可是她竭力克制这种冲动。
白水结婚那天惊动了整个山村,包括山上的树木花草飞禽走兽,热闹非凡,排场巨大,黑枣躲在家里没去,她用被子蒙着头,捂上耳朵,极力排斥那喧闹声进入自己的耳朵。世界似乎就剩下她一个人,虽然还有她的母亲陪她在家里,可是她只是一个平凡到几乎呆傻的农妇,虽然年轻过,可她年轻时也没有这样的心思,所以她对女儿的心事视而不见,她只叹息自己的鸡鸭鹅狗全变了怪物,不能再下蛋看门。黑枣的父亲是个睿智的农人,可惜他在黑枣五岁时就撒手西归了。
河对面人声喧嚷,群怪助舞,黑枣却在母亲的叹息声和这喧闹里忍受孤独寂寞带来的摧残。可是那声音不是人力所能抗拒,那孤独也不是一个姑娘的心所能承担,愈是抗拒,它们反倒来得更激烈,她索性跑出家,爬到半山腰那些药树下,此时已经深冬,药树早已无花,只余光秃秃的枝杈,像黑枣凋落的幸福,全无光彩。黑枣就靠着药树,看天上黑云压山,听冷风为吹满山仅余的几片叶子而使尽全身的力气傻傻的呼叫。
那喧闹声似乎渐渐不在了,黑枣的注目礼使酝酿了老半天的天空不好意思,给无花的山无花的黑枣降下片片雪花,大如掌,愈下愈大,转眼满天满山皆白,迷离了黑枣的视线,阻挡了她的听力,她似乎立于世外孤独寂静的天地里,在深寒里凝望,却什么也望不到。
突然,不,不能说突然,该说渐渐,渐渐黑枣又听见那木鱼声由模糊而至清晰穿山透雪而来,声音虽然轻,却极力震动着她的耳膜和心灵。她凝神细听了好久,也渐渐听到了念经的声音,然而这声音很不清晰,仿佛念经的似大舌头又似鼻子塞,哼哼唧唧,如随风扭曲的雪花,完全琢磨不透。但这声音能使她霎时心底澈明,如沐春风。她张目找寻声音的来处,可是雪花漫天,一片迷茫,而且那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又似乎那人只敲了一下木鱼、念了一声经,剩下的都是山间的回声。
她只好闭上眼,把自己放在这声音中间,让它带着满山游走,直到她想回家,寻路下山,那声音就停了。
黑枣回去后生病了,她往日很少生病,可是这次确实病得很重,昏昏沉沉睡了好多天,直到风雪早停,积雪又融,渐渐春来山响,溪水载着冰块在太阳下叮当而去,她的病才彻底好了。
黑枣病好后精神比先前好了很多,似乎忘了村里发生的一切。可是以前每个春天她都做得那些事现在都做不成了,所有东西都变成了怪物,钻进山林里当了“好汉”,现在连树林在夜晚似乎都在呼喊,人们在这冷清里开始害怕,不再出门,躲在家里用网络(当然这都是白水的功劳)联系外界,打发日子,很多以前强壮如牛的男人都变得骨瘦如柴,双眼发红,似乎好几年没有睡觉。黑枣又变得沉默寡言、精神萎靡了。她因害怕常常牙齿撞击的咯咯响,听见响声就躲。
到夏天的时候,白水的孩子出生了,怀胎只有七个月,村里没人搭理,因为大家现在爱上了科技,有事打电话,包括探病过年,其他的时候都不愿见面,见了面也不抬头,急着回家交虚拟的朋友、玩精彩的游戏。
黑枣不懂为什么怀胎七月就能生孩子,她不知道未婚先孕正是外面世界的时尚,所以她说了一句:“难道是个怪物?!”没想到她这句话成了预言。不久村里炸开了锅,人们抛开了科技,都谈论起白水的“儿子”。
那孩子虽然确实是个男孩,具有男人的特征,可是也具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所没有的特征,生者小翅膀,小尾巴,头上三个大瘤子,几乎把眼睛鼻子欺压挤兑到了下巴沿上,皮肤是绿色的,四肢是黄色的,指不长,但指甲如战刀,生下来就到处挥舞他(“它”)的“武器”,把白水夫妻吓了个半死。
白水突然不再相信科学,要以迷信的说法叫他妖怪,主张沉河。他妻子认为好歹是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生下来就弄死他,说再怪也是骨肉,主张抚养他长大,哪怕白水不愿意抚养,她自己也愿意单独抚养。
这像黑枣的女子自从嫁到这里就开始改变,以前她和白水谈对象时,是花前月下,嫁了白水后,一反常态,散了辫子,披散在肩,穿跟子很高的鞋子,脸上涂戏剧里丑角的白色,嘴上抹印第安人额上胜利的红色,豪华雍容,大肆挥霍,把花前月下改为“花钱日下”。
她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村里人都不认可,可是黑枣认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然而这善良没人能理解,也没人搭理。除恶务尽是古老的至理,那怪物孩子就被沉河了。而从此以后那条流了不知几千年的河变得臭不可闻,而且有时候会出现逆流的情况,村里也断了水源。人们只好盼下雨,喝山上飞蹿而下的瀑布水。
可是瀑布不是常有,山顶开矿把很多瀑布都毁了,很多树木不见了,挖了很深的井也没有水。白水又拿起科学的武器,不主张祈雨,要造雨。花钱请他所说的飞机来造雨,村里人没见过,也不相信。可是事实非叫他们相信不可,那长翅膀的大鸟在空中轰鸣拉烟之后,即刻大雨倾盆,瀑布如龙似飞。人们感谢膜拜科学,然而麻烦是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似乎龙王爷开了水闸不再关上。直下得洪水如魔乱窜,那些鸡鸭鹅狗变成的怪物也淹死了不少,偏偏那条惩罚过怪孩子的河脑子发热,又开始逆流戏耍,逆流而上的水导致上游一片汪洋,碰到山岩又返回来摧毁村庄。
所有人慌了神,因为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洪水带走了,黑枣甚至也被卷了进去。可是奇怪的是,河水虽然逆流,但当人和怪物被卷进去后却依然顺流而下,除了黑枣。黑枣被逆流送到了山边,速度很快,眼看要在山岩上碰成肉饼,突然一只有力的爪子将她抓住,举起来轻轻放在山洪碰不到的高岩上。黑枣仔细看看,才发现它是自己的那条黑狗,然而它已经不再是狗,甚至一点黑色也没有了。它眼里古怪的眼神望了黑枣一眼,嘴里呵呵怪叫,直起身子比黑枣坐的地方还高,身上的水点下流像雨一样。黑枣叫了一身“黑小子”,它似乎听懂了,身子颤了一下,随即呵呵而叫。黑枣向河里指了一指,它竟然还听她的话,大踏步从水里而去,救起来好多村民。但是有几个很不幸运的终没逃脱,随洪水呼喊而去。
白水又不再相信科学,提议迷信的驱雨方法,弄来好多人,抬着笔直的炮,爬到山顶去打雨。等到了山顶,已经摔死了还几个人。他们装上火药,对着最黑的云团,一炮轰上去,震得雨珠四溅,可是那黑云也只是晃了晃身子。他们不停地打,换山头打,终于,天似乎有点光亮了,不再那么黑蒙蒙阴沉沉的了,可是雨并没有停,只是小了很多,瓢泼变成了挥洒。
这样的雨对山里人是不奇怪的,大家渐渐不再恐惧,开始收拾房子床铺以及锅碗瓢盆,被冲走了不少,就凑合着轮流使用。最重要的是收拾毁坏以及断开的网络,电脑被冲走的又请白水往回弄,在湿淋淋的屋子里,又开始了湿淋淋的沉闷娱乐。
黑枣自从白水的怪孩子生下来并沉河后,一直处在慌乱中。这时她不再回家,躲在一片大芭蕉叶子下面,抱紧双臂,听雨中满山皆响,万物一声,孤独的发呆。
那木鱼声又来了,黑枣没听多久,就从芭蕉叶下爬出来。这次她听明白了那声音来自对面的山峰上,白水的小洋楼的头顶上。她的鞋子早就不见了,粗布裙上全是泥泞碎草,脸色发青。可是她绝然的朝着那山峰走去。铁索桥和石桥早已被洪水冲得尸骨无存,她第一次走上了大钢架桥。
她爬上白水家后的山坡,双脚被柴草戳割得流血不止,那血水被雨水稀释,一路流到白水的院子里。她听到里面吵闹声传了过来,接着看见那像自己的女人——白水的妻子——哭着跑出院子,一头扎进那已经开始顺流的河里,浊浪泛起,顷刻就不见了。她流着泪开始继续往上爬,去寻找那让她忘掉孤独、忘掉惧怕的声音。
黑枣进行的是一场长途跋涉的艰难活动,她穿过阴森的树林,翻过光滑的岩石,衣服和肌肤被荆棘划得伤痕累累,双脚血泡四起,伤口罗列。好几次都被滑摔下去,幸亏荆棘藤蔓不但伤人,而且也会救人,它们多次被黑枣抓住或者拦住黑枣而使她脱险。但这旅程实在太过艰险,因为这深山老林里完全没有路,全靠攀爬而上,还要躲避野兽怪物,黑枣努力了近一个月,饿食山果渴饮泉,终于上了山顶,那时雨已经停了,遍山青翠红绿,烟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