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黑的如同锅底一般,空气里满是濛濛的雾气,阴云和雾气把天色遮蔽的严严实实,只能透出微弱的光来,乡间的小路上,不见行人一个,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静永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无影无形的寒意正透过窗子向他侵染着,静永心下颇不宁静,总觉得这样的天色要发生什么一般,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是安全的。他在心里这样默默念着,仿佛离开这间安全屋就要遭遇某种不幸似的。
静永其实清楚,这是一种没有根据地感觉而已,他径直从后门出去,走到后院的那条通往旱厕的红砖小路上,他控制不住的边走边四下打量起来,脚下的红砖小路把后院的土地分成两块,土地经了场雨水,被浸的湿冷泥泞,躺了许多野草的尸体,东边还有棵枯死的桃树,枝桠伸出奇怪的形状来,后院是没有任何围挡的,静永可以看到隔了一条小河的后一排人家的房舍,远处的人家一户户的挨着,每一户都用木制的篱笆相隔,静永挨个打量,土黄色屋墙下,堆着杂七杂八的物什,家家院子长长的,一样的荒凉,是他从小见惯了的相熟的人家。
只是在那种见惯了的熟稔的景色里,一个鲜艳的人影突然映入静永的眼帘,那人像是在跳舞一样,四肢晃动、交叠着。天色这会儿更加阴沉了,凄冷的要把体温都夺走一般,静永打了个寒战,他收紧了步子,一种不安全感将他从室外驱离。每次关后门,都像是手动把外面如画一样的世界缓缓合上,在画卷的末尾,人影还在舞动着,画卷终于被收起来,静永又回到了他的安全屋。
二
静永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心脏急切的跳动着,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似的,他迅速的爬起身开了灯。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室内的黑暗,静永的思绪也从睡梦中的短暂空白快退回了现实,他想起爹娘歇下前嘱咐他早些休息,想起晚饭时爹嫌弃娘饭菜做的不合口味,老两口因此还闹了些别扭。他打着鼓一般的心跳渐渐的平息下来,贴身衣物沾了他背后沁出的薄汗,蓦地,一个他白日里听到的消息再次跳到他脑海里,震得他平白打了个寒战。维维的爹娘叫歹人持刀砍死了!
想到维维,静永长出了一口气,维维打小就是学校里无人不夸、无人不晓的三好学生,她家是静永家后门隔了小河的街坊,爹娘都是老实厚道的人,看着静永长大的,静永每次见了他们是要喊上一声二叔二嫂的。据说夫妻两个连手指都叫人砍断了下来,肠子从被划开的肚子里流出来,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鲜血飞溅的到处都是。张家村家家户户恨不得鸡犬相闻,难道是村外的恶人闯进来谋财害命?
院门突然发出一声动静,静永浑身猛一哆嗦,从怔忡里回神儿,那声响是骤然发出的一声,静永觉得因黑暗而静止的一切因着这声响仿佛突然又蠢蠢欲动了,屋里的灯光孤零零的亮着,窗外却是屋内这一小束光无论如何都无法突围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里似乎潜藏着一个凶手,敌在暗,我在明,这灯亮着,仿佛在向凶手昭告—我就在这,来,杀死我。
静永慌忙关了灯,躺回到甚至残留着他体温的被褥里。静永觉得,每一扇窗户都像是一双眼睛,可以瞧见黑暗里潜藏着的魑魅魍魉。又像是是一个防备森严的碉堡最薄弱的突破口,敌人从这里瞄准他,危险从这里突破而切近。每次睡前,他都会用窗帘把这双眼睛遮起来,尽管他每次都细心的调整,两片窗帘合到一起总是会不尽如人意的露出一丝空隙。
静永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的躺在被子里,那声响从院子一路迫近到窗下,声音轻微而稀松,踉踉跄跄、蹑手蹑脚。静永竖起耳朵凝神的听着,眼睛不自觉的盯住了窗帘遮盖不住的空隙,但他只掠过一秒就疾速的收回了。他不禁想凶手此时是不是也在瞪大眼睛从这个空隙中张望?
窗帘外面又发出了声响,那声音连续、窸窸窣窣,由远及近,直迫近到窗下,静永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一把攥住,杀人狂是要准备破窗吗?如果他拿着刀从窗外一跃而入,我立刻大吼,爹娘来得及救我吗?静永的心被提的高高的,只等杀人狂一有任何动作,就立刻大喊奔逃。
窗外是不知道何时会被打破的寂静,静永觉得他和凶手都在这种寂静中埋伏着,伺机而动。静永的身体越来越僵,精神却越发紧张、专注,他定定的盯着窗台处,观察窗帘上的可能出现的黑色影子,同时留心听着窗外的任何一点动静,他的心砰砰的疾速跳着,吞咽口水时,发现已是口干舌燥。身体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已经发麻。他的目光再一次盯住了那空隙,或许,他可以透过那空隙向外看看,是否真的有一个凶手?
三
静永醒来的时候,身体像是灌了铅一般的沉重,他感到无比的疲惫。昨夜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兴许最近是秋风把院子里零散堆叠着的几根玉米秸秆吹动了。他拉开窗帘,两片窗帘上夹着的夹子应声落地。静永起床,看到镜子里那个顶着一头乱发、黑眼圈深重的人。
屋外传来一阵阵说话声和笑声,静永的娘在维维父母刚出事的时候,就同家里商量过,凶手还没抓到,要把维维接到他家照应一阵子。静永一边刷牙一边从窗户向外看,维维和母亲在院子里一处,两人正把玉米的颗粒褪下来,三不五时说些什么,维维的面庞白皙而柔软,眼睛不大,笑起来就会弯成一个弧度,村里老人都说她是有福气的孩子,见了就让人欢欣,站在窗前的静永当然瞧不见维维脸上的笑意,他只能看到她柔和的侧脸和晃动着的马尾辫。
静永在窗前定定的站着,这会儿,雾气没那么重了,却还是见不到日光,是那种晌午与日暮天色别无二致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外出,好像马上就要有一场暴风雨席卷而来似的,静永看着娘和维维说笑,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凶手还没有被抓获。
村十字路口的大队前聚满了张家村的壮年们,大家纷纷拿着锄头和镐,嚷嚷着要捉拿到凶手,静永混迹在他们中间,看到他叫的出来的叔叔伯伯到在场,心里安定了不少。人人都抄着件家伙,大家群情激愤,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游街式的搜寻一波又一波。静永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安全过,他手里也抄着一件家伙,内心充满了反抗的勇气和志气。
静永和几个壮年搜寻着村里一间废弃的房舍,窗户了挂满了厚厚的灰尘,不知谁家的孩子在这附近玩耍的时候,不嫌脏的在灰尘上画了图案,静永盯着那图案,村落里的狗这时不知怎的,吠都不吠一声,他一时有些恍惚。他的目光透过那个图案,正看到了维维家土黄色的屋墙,他又把目光移到他家门前小路上堆积着的稻草上,那些稻草被堆积的横七竖八,甚至有一捆落到了小河里,小河的水甚至还漂着垃圾。没拉窗帘的窗户就像是两只合在一起的眼睛,你能看到窗外,窗外也能看到你,静永感叹着,目光越过了小河,他看到熟悉的红砖小路。
蓦地,他回忆起那天,他透过家里枯死的桃树看到了鲜艳的人影,看到晃动、交叠着的人影,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一下子想通了所有的一切。他扔下手里的家伙,疯狂的向着小河那边的红砖小路跑去。
时间好像又回到晌午他出门前。他那时站定在窗边,维维喊他吃饭的时候声音细细小小的,脸庞还是那么白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线,老人们总说这孩子生的有福相,此刻她在饭桌上也笑着,眼睛眯起来,嘴巴张开,明明那么可爱,静永的眼前却仿佛呈现出另一个维维,一个张牙舞爪、目露凶光的维维,两个维维?前一秒的维维温柔的笑着,下一秒的维维手里却握着刀,两个维维在静永的脑海里不断地交织,直到他看到了端着一小碟醋进了房屋的娘。
天光不知过了多久,静永一把推开门,他目恣欲裂,大喊一声,啊。
四
晴天,大好的晴天,静永周身沐浴在阳光中,尽管他从未承认过内心对于阳光以及晴天的企盼,但阳光终于又到来了。静永从睡梦中醒来,内心感受到灭顶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