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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0多年前的重阳佳节,南昌城已经告别了夏日的暑热,秋高气爽,迎来了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光。赣江与抚河交汇之处的滕王阁上彩旗飘摇,笑语欢歌,这里将迎来一场奢华的盛宴。
中国的官员们都热衷于找出一个由头就组织一场盛大的Party,邀上一些个名流或者所谓的专家,各自说上一堆废话,总结出无数重大的意义,然后觥筹交错,喝个皆大欢喜。洪州都督阎伯屿大概也是这样的人,位高权重的他在自己的任上重修了这座长江名楼,正好趁着重阳节的名头,广邀宾客,举行一个庆祝仪式。
嘉宾的名单上有南昌城文职武将各级的官员,自然更少不了遍邀各地的文人雅士来粉饰太平。宴会的桌椅摆满了整个阁间,大家找到自己的位置后互相抱拳打揖,嘘寒问暖,只有叨陪末座的那一位青年将头扭向了一边,只淡淡注视着窗外的江景,与整个宴会的气氛很不搭调。
这个年轻人便是26岁的王勃,他原本是要南下去交趾探望在那里做县令的父亲,路过南昌,正好赶上这个盛会。席上的人没有不知道王勃的,这个写出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后生早已在初唐的文坛小有名气,更何况他还是隋末两位大儒王通的孙子和王绩的侄孙,也算是名门之后了。然而席上也没有几个把王勃看的太重的,毕竟他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虽然以前在王府做过幕僚,但因为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惹怒了当朝皇上被驱逐出府,后来好不容易补了个虢州参军的职,结果还因为擅杀官奴犯了死罪,幸亏后来遇赦才保住了性命,从此落魄江湖。
持才傲物的王勃在宴会之上并没有多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听着那些“光鲜”的人物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微微的觉着有点好笑。江风吹的好爽,阁外的风景真是好美,王勃感觉自己的胸中似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汹涌。
盛宴从上午一直到了黄昏,已有了几分醉意的阎伯屿突然站了起来,提出要大家以文助兴,写一篇楼记。这不过是个小噱头罢了,阎都督早在几天前就让他的女婿吴子章写好了一篇《滕王阁记》,反反复复的修改,就是为了让他在今天的宴会上扬名立万。众人都明白其中的奥秘,纷纷含笑推辞掉送到面前的纸笔,唯有到了末座的王勃,毫不客气的接了过来,铺在几案上,研磨蘸笔,准备一展身手。
以王勃的聪明,他不会不洞晓阎伯屿的意图,但作为一个文人,他也绝不会放弃宣泄自己才情的机会。阎都督显然对王勃的举动很不满意,甚至有点拂袖而去的意思,一个人走到阁外去了。众人一片哗然,似乎也颇为这个年轻后生不能成人之美而不忿,继而都围拢过来,想看看王勃到底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来。王勃毫不在意,如若无人地饮尽了杯中酒,开始泼墨挥笔。《唐才子书》中在记载这一段的情景时说:“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
王勃的一字一句早已通过下人传到站在阁外的阎伯屿的耳朵里。从最初扶着栏杆不屑一顾到继而低头沉默不语到最后的冲回阁中的拍案称赞,阎都督终究还算是一个有气度的人,爱才并且惜才。而吴子章的那篇改了又改,修了又修的楼记在王勃的面前最终没有好意思再拿出手。
公元675年重阳的那个黄昏,落霞与孤鹜齐飞,新修成的滕王阁成为了王勃一个人的舞台,永远铭刻在那一片秋水长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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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离开了让他名扬天下的南昌城,继续按原计划翻山越岭去南越之外的交趾去探望父亲,谁料想在渡海的时候堕水而亡。据说当地的村民在海水涨潮的时候发现了这位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名声显赫的中土诗人,把他厚葬于当地。而这个当地——也就是当年王勃父亲所管辖的交趾,在今天已经属于了越南北部的义安省。
王勃生前是个持才傲物的文人,正是由于他的这一性情,招惹了无数的嫉妒和憎恨,让他短暂的一生充满坎坷。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诗情、张狂和叛逆,而他的死依然是那么地桀骜不驯,隔着千山万水把我们远远地晒在一边,只是冷冷的注视。
在王勃去世的八十五年后,唐朝的另一位大诗人李白也来到了南昌。与王勃的志得意满相比,诗仙的到来就太显得灰头土脸,步履蹒跚了。五年前,安禄山在北方掀起了安史之乱,那时候李白正隐居庐山,永王李璘打着“平乱安世”的旗号力邀诗仙出山,辅佐军中。已经五十六的李白似乎忘记了多年前仕途的不快,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雄心欣然接受了邀请。诗人依然像当年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在写给永王的诗中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他把自己比成东晋的宰相谢安,可以谈笑间帮助李璘平定天下。李白的诗情我们不得不承认是无与伦比的,但他的政治智商几近于白痴。他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了知音,终于可以施展自己的一身抱负,却不知道自己早已上了贼船。永王李璘早就有了谋反之心,他打着平贼的大旗,可他自己就是个贼,他三顾茅庐邀李白出山,不过就是想借诗仙的名声招揽更多的名流,拉拢更多的人心罢了。
李白兴冲冲地奔到永王的军中,脚跟还没站稳,就开始了和李璘的逃亡生涯。永王的兄长李亨即了皇帝位,下令讨伐叛军。李璘兵败如山倒,一路逃到了岭南,最终还是死了。李白也稀里糊涂做了俘虏,被处了死刑,多靠郭子仪等人的搭救,才改为流放夜郎,途中又遇到大赦,总算捡回了一条老命。
此时的李白境遇相当落魄,在遇赦的第二年,六十岁的他来到南昌与为营救他四处奔走的老妻团聚,可谓百感交集。巧的是,永王李璘的墓就在南昌城南70里的地方,不知道李白有没有过去凭吊一番,是该感念他的知遇之恩,让自己实现了驰骋杀敌的瘾,还是该咒骂他把自己拉下了这趟浑水,搞得自己晚节不保……
历史如鉴,总是无独有偶的巧合。到了明朝正德年间,天高皇帝远的南昌又发生了一次叛乱。这一次的主角是封地于此的宁王朱宸濠,他像当年的李璘那样广招名士来拉升自己的人气,江南一带知名的文人才子们都受到了他的邀请,其中就包括“明四家”中的文征明和唐伯虎。据说文征明接到邀请后,聘书连看都没看就把礼金原封退回,闭门谢客,而一向狂荡不羁的唐伯虎却乐得屁颠屁颠地走进了南昌的宁王府。
唐伯虎毕竟是个聪明人,不像当年李白那样老糊涂,进府之后,通过点点滴滴的观察,发现这个宁王野心很大,暗中结交朝中的权贵,私下招募武装力量,行为十分异常。于是保命要紧,唐伯虎使了一条装疯计,在宁王府里整日装的痴傻疯癫,胡作非为,让宁王很是无奈,这才得以脱身回到苏州桃花坞里去过他的“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下眠“的余生了。
朱宸濠的造反比起李璘来下场更惨,他从南昌起兵没多久,御驾亲征来平反的正德皇帝的军队还没走到一半,就被主管江西军务的王守仁一举端了老窝,一个半月不到就做了阶下囚,后来被挫骨扬灰,连块墓地都没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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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是哪位经济学家讲过,造反是成本最高的一项投资。稍有差池,就血本无归,不仅是自己遭殃,还要连累到家人亲戚幕僚同事甚至朋友。朱宸濠造反之前,他的王后娄妃曾经题过这样一首诗给宁王:“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昨窗语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这位宁王最宠爱的女人明里暗里百般劝阻过他的计划,但是朱宸濠已经心入魔道,无法挽回了,直到失败被俘,他才痛哭流涕地说:负此贤妇也!
而随军出征的娄妃在宁王被俘之前就跳赣江自尽了,令人惊奇的是,她的尸身没有随波逐流顺江而下,而是逆流漂回了南昌城。南昌的百姓有感她的贤淑,负责平乱的王守仁也网开一面把她葬在了德胜门外赣江边。
由于文化大革命时的破坏,现在再去江边寻访娄妃的墓碑已如白云黄鹤再也找不到了,好在南湖之滨还有一座杏花楼,我们可以追到那里去寻一寻这位美丽女子的影子。白墙黛瓦、花梁镂窗的杏花楼原来叫做梳妆台,是因为当年宁王经常陪着娄妃到这里烧香拜佛,娄妃经常在这里对镜理鬓,临水梳妆,故此得名。想来还是要骂一句朱宸濠太不知足,放着身边的如花美眷和王爷生活不要,却偏偏要做什么九五之尊的春秋大梦,真是鬼迷心窍,不可理喻。六十年后,大戏剧家汤显祖到这里小住,修改他的《牡丹亭》,并在这里的戏台进行彩排。在湖石点缀的园子里,风华绝代的杜丽娘婉转地唱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算是给这段凄凉的故事作一个总结。
汤显祖的《牡丹亭》在滕王阁的公演大获成功,一举成为东方戏剧史上最耀眼的明星。他是江西临川人,离南昌并不太远。令人称奇的是,自宋朝以来,江西的文人不知不觉占据了中国文坛的主导地位,我们拉出下面这样一份清单就会大吃一惊:在唐宋八大家中的六个宋朝人里有三个是江西人,分别是欧阳修、曾巩和王安石,太平宰相晏殊是江西人,理学大师朱熹是江西人,江西诗派的掌门人黄庭坚自然是江西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杨万里是江西人,“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颐是江西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状元丞相文天祥也是江西人。那一段时间里,在孺子亭内,在百花洲畔,在翰林院里,在金銮殿上,一群操着江西口音的人侃侃而谈,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南昌城把这些江西的骄傲都记录在纵横交通的道路上。当你一条条的走过诸如渊明路、永叔路(欧阳修字永叔)、子固路(曾巩字子固)、阳明路(平叛宁王的大儒王守仁号阳明)、子安路(王勃字子安)的时候,你会感觉整个南昌就像一本典籍,你在一页一页品读着他的深厚与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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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给南昌这本古书加一页浓墨重笔的封面的话,我想一定非朱耷的山水莫属。这位和前面所提到造反的朱宸濠同属于宁王朱权一支的明室后生,似乎更多的继承了远祖的艺术细胞,据说八岁就能作诗,十一岁可以点染水墨还可以悬腕习楷书,是个天才少年。不过这一切的美好、温馨、浪漫在他十九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满族人入关进京,建国长达二百七十余年的明王朝轰然倒塌。虽然朱耷这一支早在他祖父的时候便已家道中落,但由于流着朱氏皇族的血,他的家庭还是面临着未知的冲击。逃难前后,他的父亲、儿子、妻子、母亲先后去世,当初热闹的大家族只剩下他孑然一身。国破家亡的境遇,让性格率真洒脱的朱耷更加狂放不羁。二十三岁的时候落发为僧,做了十几年的和尚,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又回到家乡南昌郊外的青云谱道院做了道士。他的这一经历在常人眼里已实属怪诞,更为乖僻的是他从此就活在了自己的画卷之中,零落的残山剩水、肃杀的枯荷、翻着白眼的禽鸟鱼兽,这个疯癫的老头每到酒醉之后就脱下自己的袍子赤裸着身体在上面挥毫泼墨,署下“哭之”或者“笑之”的落款。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位被称为八大山人的画家,他的画已到了价值连城令人乍舌的高价,谁都想拥有一副他的真迹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品味,可是从那时到此时,谁又能完全读懂那个在青灯古卷下叹息着“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为旧山河”的佝偻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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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昌的日子是悠闲散漫的,这里的人们不紧不慢的上班下班,公交车不紧不慢的等着同样不紧不慢的乘客,走在湖畔一对对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谈着恋爱,店铺的瓦罐中不紧不慢地煨着各种佐料的老汤。
淡淡的闲散是南昌式的幸福,但这绝不等同于懒惰和保守。南昌在一点一滴的变化,南昌人像舞动着太极推手那般绵里藏针地发力,谁能想象到这里竟然就是美国《新闻周刊》评选出来的“全球最具活力的十大城市”之一呢,和他同时榜上有名的还有英国的伦敦、俄国的莫斯科和美国的拉斯维加斯。
美丽的赣江之滨竖起了巍峨的摩天轮,160米的高度一度曾取代了英国的“伦敦之眼”成为世界第一。随着机舱缓慢地上升,我的脚下变成了一块绚丽的舞台,这拥有着绳金塔、滕王阁、青云谱、百花洲的古老城市,正在羽化飞仙中变得年轻、绚烂而且时尚。物华天宝的土地,秋水长天的黄昏,我就这样带着淡淡的幸福融入南昌的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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