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晾晒好的衣物一件件叠得规整,放进纸箱封好,黑色马克笔写上“旧衣物”。他的阳台朝北,大家都在争朝南的房子他便很顺利的购入了这间他所钟意的房子。房子不大,一个人住。
天色有点阴沉,平静无风。傍晚能下点雨就好了。
他有一个朋友,梁。
“这全是她妈的错,要不是她妈在中间掺和,肯定到不了现在的地步。孩子都有了还想着让闺女嫁给有钱人,这世上怎么有如此混蛋的妈?”
……
“她心里也不愿真和我离婚,绝对的!”
……
“都是那个老女人的错!”
……
“见鬼,我上辈子一定是娶了八个老婆的混蛋”
……
梁离婚了。他丢了工作。两个路边烧烤摊喝酒的男人。一个在抱怨,一个在倾听。
他把干净衣服准备好,放在浴室。“不要牛仔裤!”梁在浴室冲他喊到。“这是新的。”梁的身材和他很相像,从小如此。就是梁长个的时间比他晚了差不多一年。那一年他比梁差不多高了半个头,梁总赌气不跟他走一路。后来,梁终于长高了,还比他高一点儿,便又整天晃悠在他身边了。梁常常去他家玩,晚了就住在他家,睡一张床。也常常穿他的衣服、鞋子。后来得知他的牛仔裤从来不洗后梁坚决不再碰他的牛仔裤。
“你有什么打算?继续当影子画手吗?”梁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
“不了。”他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递给梁。
“他们抛弃你了?”
“他们更改我的作品描述。”
“见鬼,我俩上辈子都是什么混蛋啊!
有钱吗,能撑多久?”
“买了这房子还剩些,能生活。”
“我说你真是蠢,二话不说就把那大房子卖了,你知道现在房价涨得多猛吗?晚几年卖不知能赚多少!”
“太大了,我一个人。”
“嫌大?那跟我换....换......见鬼,我现在也一个人”
“面包烤好了,记得吃。我出门了,卷心菜就拜托你啦!”
“干嘛去?”
“帮徐老师代节美术课。”
六年前人气青年画家李平又凭借一幅人气作品《远方的思念》吸粉无数。梁由此才知道他在做影子画手,梁曾在他的画夹里见过那幅画的底稿。那是他做影子画手的第四年。
“你就甘心自己的作品属上别人的名字?让别人获得本应属于你的称赞?”
“不过是个名字罢了。至少,现在它们还可以被别人看到。”
“蠢货。”
那幅画的酬劳,是他卖掉的那间大房子。
十年前,接到Z文化公司的电话,他曾以为自己有可能会成为一名画家。面谈后,他答应他们做影子画手。不过,他只答应会提供作品任他们挑选,不接受定量的绘画任务。他不喜欢为了赚钱而作画。十年影子画手,每当有作品大火梁便要为他不平。他自己倒无所谓。答应做影子画手,是他绘画生涯继续的最好方式。他知道靠他自己的话,绘画注定会是个无法维持生活的活计。
卷心菜是一只猫,此刻正懒洋洋得趴在沙发上,盯着三米开外大口吃着三明治的梁。梁也盯着卷心菜,夸张得咀嚼着,带着戏弄的笑意。在卷心菜的注视下,他走进厨房,果然,有热好的牛奶。卷心菜看到他一手端着牛奶,一手继续往嘴里塞着三明治还带着令猫嫌弃的笑从厨房里出来的模样,耷拉下伸长的脖子,继续懒洋洋的睡大觉。“喂!你这猫也太懒了吧!起来吃饭!”卷心菜越来越懒了。九年前他捡到它的时候,它刚出生不久,在一只装卷心菜的纸箱里瑟瑟发抖。他轻轻地把这小家伙抱出来,拉开外套的拉链,把它放进怀里。这小家伙在他怀里睡着了,鼻子粉扑扑的,均匀呼吸着。
“苏老师!”
推开画室门,看见正在整理画板的他,女孩喊出了声,带着毫无克制的喜悦。
他朝门口望去,对着女学生点头微笑。女孩仿佛也因自己感情真实的流露而显得有些慌张,连忙快步走进教室
“苏老师,好久不见......那个,”她有些慌张地取下书包,翻了翻,拿出一把雨伞递给他“谢谢老师借我的雨伞,这把伞我一直装在书包里。您真是好久没有来代课了,我还担心不会有机会了呢。”
上一次帮徐老师代课,已然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课上大雨突至,他注意到停下画笔看着窗外大雨的女孩眼神里的焦虑。下课学生陆续离开,她落在后面。他把伞递给她。课间接了杯水回来,他看见讲桌角落放着一颗苹果,苹果下的纸上写着“给苏老师”。是谁偷偷放在这儿的吧,那个孩子此刻应该正悄悄地盯着我吧,真是可爱的孩子。他没有抬头,微笑着把苹果放入自己的包中。
听到钥匙插入锁孔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卷心菜晃悠着肥大的身躯,从沙发上轻盈跃下,朝门口走去。
“我回来晚了,抱歉。”他抱起卷心菜,摸摸它的脑袋。温柔,宠溺。
“你好像又胖了呢,明天在家陪你,该做运动了呐。”
电话响了,是梁,约他明天去唱歌,他说要在家陪猫,改天吧。
“你跟她还有联系吗?”梁问,试探的口气。
“嗯,偶尔。”
“她离婚了。”
“嗯。”
“她最近有部话剧,我今天路过剧院的时候看到她的名字了。”
“嗯。我去看了。”
“刚刚?”
颜料桶在她脚边,她正在和朋友站在舞台边聊着天儿,等待着彩排。他也在等待,等她们上台后好去拿颜料桶。她不小心踢倒了颜料桶。那是他们的初相遇,为艺术节画板报的他,表演话剧的她。颜料溅落到她的白色纱裙上,她却没有因这点小意外而慌乱,反倒觉得犹如神来之笔妙极了。九年的爱情终止于他的不婚主义。
那一年,他28岁,身边的朋友们渐渐都组建了家庭,而他从未提及过结婚的打算。他似乎从未有结婚的概念,他习惯了和她的相处模式,没想过要做点什么来打破一直以来的局面。她说结婚不过是去办个证,会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他回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又在坚持什么,总之到最后他也没答应结婚。
他打电话跟她说,自己到一家公司做了销售员,以后会有固定收入了。
她问他要结婚吗?
可能找份像样的工作是他为挽回她而做的尝试。但他终究明白了,她想要的,自己的确是因为自私的坚持而给不了了。
她饰演的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舞台上她哭的撕心裂肺。舞台下,观众不是太多。他想起分别的那天,她哭着责备他,“我都快三十了,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家,我也该做个母亲了!我的工作也就这样了,你能不能找份像样的工作?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你能不能给我点安全感!我太累了。”他也还记得,她曾说“你会爱我多久?我可是要很晚很晚才结婚的哦!我要成为最有名的话剧演员!你会等我,一直爱我吗?”他满脑子都是她的哭。
一个不红的话剧演员撕心裂肺的哭。
销售的工作做了三年多,每年业绩倒数,一周前被解雇。他最不适合做的事就是去销售。这三年,工作是为了缓解恐惧。闲下来的时光是可怕的,无所事事,像是进入一个纯白的世界,陷入找不到出口的紧张与恐惧。
他曾有望成为国家队短跑运动员,但后来腿受了一次伤。养伤期间他就靠画画消磨时光。他其实没有很喜欢画画,就只是擅长罢了,不画画他也可以活下去,只不过画画是最轻松的一种活法。
“要做出选择时,若有个选项是什么都不做,我便会定然不动。所以在她说要么结婚要么分手后,我保持了沉默。我总觉得我需要时间去下定决心做出选择,但时间总是不等我,我像是陷入一潭沼泽,挣扎只会越混乱。
我因此失去过太多东西,我曾以为那些失去的东西本就不属于我,我又何必强求。我原以为那些失去的我不会在意。
唯独她 我常在深夜重复同一个梦境,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念着yes i do.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是很痛苦的,我开始陷入自我怀疑,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当年我选择结婚我俩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好。
无数个无眠的夜晚 寂静的夜太可怕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爱她还是更爱我自己。我怕得到答案。我不敢想下去。”
他显然是醉了,这样失态模样除了梁,谁都没见过。
“我当时真想冲到台上抱起跪在地上哭泣的她,跟她说我们回家吧,结婚吧……
但我没有,我没有……
可能她不喜欢我了,可能她也不愿意碰触婚姻了……
我们好像过了冲动的年龄,连勇气也跟着没有了。”
梁挡开他又端起酒杯的手,拽起他,粗暴地把他拉扯回家。
“臭小子,这么多年云淡风轻的,结果还是没能忘了她,傻。”
梁把苏也扔到自己的床上,看着眼前这个相识了二十来年的男人,脸颊微晕红色还隐约见泪痕,泛起一阵心疼。
酒醒了,头有点疼。坐起身来回了个神,是在梁家呀。梁在他身旁呼呼大睡,他轻轻起身去到浴室。
抹去浴室镜子上的水雾,用不用闪躲的目光仔细看着眼前这张脸,暖色镜前灯打在脸上,肤色泛黄,瞳孔黑色,胡渣隐隐约约,头发沾了水就有些自然卷。未经修饰的面孔,原原本本呈现在眼前。热气逐渐又模糊镜面。再次抹去水雾,他盯着镜子里的人,看到熟悉,看到陌生。
电话响了,徐老师打来的。
女学生的眼睛太清澈了,藏不住一点儿小心思,或许她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吧。
苏也从不拒绝女学生递来的牛奶、苹果亦或是包涵爱慕的赞美之言。他也喜欢这个小姑娘,她对他的爱慕是那么的纯洁,叫人不忍心触碰。他想尽力给她的记忆中留下美好的记忆,至少女孩日后想到这段懵懂的岁月是彩色的。
女学生的画笔在画纸上轻轻擦出声响,她显得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激动与害羞使她有些坐立难安。作画的手有些许颤抖,以至于铅笔滑落摔断了笔芯,她又匆忙找小刀削画笔。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神情苏想起大学的时候偷偷在寝室养流浪狗,他们会在寝室楼道遛狗,跟狗赛跑,狗跑得太快撞上了楼门口的玻璃门。小家伙撞懵了,坐在地上不敢动。
十多年前的事了。
徐老师出国进修,正式聘他做了绘画老师,一年到头的最后几个月,也算是平淡还算悠闲的度完了。
绘画班主要是为艺考的孩子们做的课外补习,年后忙的时间不长,课程在艺考前就结束了。
最后一堂课,被同学们开成了欢送会。大家彼此加油打气,合照留影,互送礼物。学生们很喜欢苏老师,送给老师的礼物堆满了讲桌。
苏也同样为孩子们准备了礼物。
他有一台相机,很老的相机,比他的岁数大。他当年花了半年的生活费从一个二手店店主的私人藏品中收来的,店主是从一位德国人手里买下的,非卖品。但终究还是在他持续七天地“骚扰”下投降了。他很少用那台相机拍照,因为胶卷用完的话很难配到合适的。
上课期间他就默默地拍下了每一个孩子作画的样子,回家后冲洗胶片,为每个孩子作了油画。
初春的阳光极富力量,教室窗外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樱花。
铃声响起,最后一课的狂欢走到终点。不久后,画室又会迎来新的一批学生。
“苏老师!”
女学生请求他陪同去参加艺考。女孩父母在外地打工,拉扯她长大的外婆也年事已高。
其实他知道女孩有一个姐姐,他有看到过姐妹俩同行。他没有多说什么,答应了女孩的请求。当年他艺考时,送他上火车的不是父母,而是徐老师。
他不喜欢一切试探的行为。人性本恶,人生之路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修行之路。明知经不起试探又不能接受不好的结果,便与其弄明真相不如自我欺瞒。
他不喜欢惊喜,他认为保持平静是化解悲剧最合理的方式。一切都是守恒的,有舍才有得,有喜必有忧。
他能大概察觉到女孩懵懂的心思,但目前这个时间段,任何形式的拒绝或是闪躲,都是不合适的。
酒店自然是要住两间的。
女孩为了保证艺考期间顺利早在一个月前就预订了一个双人标间。同一家酒店已经没有房源了,他说自己去附近找找。
“苏老师,本来我姐姐可以陪我来的,所以就订了双人标间,但姐姐因为工作的事走不开了,所以,,,麻烦苏老师您了。”
“没什么麻烦的。告诉你,当年我艺考,我的老师帮我买的车票把我送上火车,现在,就像是一种传递吧。没什么事你就早点休息,我去别的酒店问问还有没有房间。”
“苏老师,其实,,,可能这附近的房子都会比较紧张吧,考试的人那么多。”女孩的神情是有些慌张的,他能察觉到她未说完的话。
“别担心,总会找到的。早点休息,我明天早上7点在楼下等你。明天见。”
出了火车站,夜幕时分,落雨了。
这是最好的分别的时间。艺考圆满结束,年轻的女孩子将迎来最美丽的青春年华了。
是时候说再见了。
“那么,”
“苏老师”女孩打断他的话。
“苏老师,谢谢您陪我考试,我想请您吃个饭,您一定不要拒绝,求求您了,拜托拜托,不然我会一直过意不去的,给你添麻烦了。”
苏也没有拒绝。
双方心里互不相欠是和平分手的前提,尽管他没觉得被麻烦,但只有孩子心里不在意了,才能真的告别。
“苏老师,我能喝点酒吗”
“不可以哦,你还没成年吧,我记得你生日好像是在七月吧。”苏也笑着摇摇头。
“老师您记得我生日呀?我太很开心了,”女孩从来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喜悦,怪可爱的“其实,告诉老师一个秘密哦,那些贴小纸条的小礼物都是我送的,嘻嘻”女孩低下头,很是害羞。
“嗯,我知道。”女孩有些惊讶,不禁张大了嘴,脸更红了,“谢谢你,雪莹,我都有好好收下。”
“苏老师”女孩哭了,站起来“可以给我个拥抱吗”
眼前的女孩,带着些稚气的面孔泪花闪烁,他有些慌了神,愣了片刻,站起来走上前抱住女孩。他感受到女孩哭得身体有些颤抖。
“没事的,老师在你身边,不要怕”他已经无暇思考应该怎么做,当下抱住女孩是身体本能的反映。
她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一个想要呵护的孩子。
怀里瘦弱的身体不再颤抖,孩子平复下来了。
“我送你回家吧,擦擦眼泪,别让外婆担心”他慢慢松开女孩,轻轻挣脱女孩的拥抱,女孩也就松开了手。他双手扶住女孩肩膀,看着她还有些哽咽的脸。
“外婆住院了,姐姐不是因为工作忙,而是在医院照顾外婆,苏老师,我好害怕。”
女孩又忍不住哭了,蜷缩在他胸膛,像只可怜的小松鼠。
“今晚,你先住我家吧,可以吗?”
“嗯。”
女孩在他床上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蜷缩着,就像可怜的小松鼠。
那瓶红酒也不知道是谁带过来的,他试图拔出瓶塞,家里没有葡萄酒开瓶器。于是便到厨房拿起刀敲掉了瓶嘴。往平日里喝白开水的玻璃杯中倒了三分之一,拎起来看了下,又添了一点儿。
凌晨五点多的天空泛着白,卷心菜趴在他腿上睡觉,他没有开灯,就着天色拨弄手里的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