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炼成记

海生与阿礁,名字便如同命运——老渔夫海生与礁石相伴了大半生。他们的小屋就蹲踞在海边,每日清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咸涩的海风便裹挟着浪声灌进来,涌进他们的生活。海生守着那艘比他还要年长几岁的“老伙计”木船,阿礁则守着海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日子像海边磨得光溜的鹅卵石,在浪花里反复搓洗,平静无波。海生归来,阿礁必在滩头,灶上温着粗陶碗盛的鱼汤,氤氲热气模糊了彼此被海风雕刻的皱纹。他们话不多,偶尔几句,也多半淹没在哗哗的潮音里。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两个被海风腌透了的老伴儿,靠着惯性与海盐的滋养,才如此日复一日地依偎着。

直到那年,大海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风暴毫无预兆地扑来,如同发狂的巨兽。风撕裂了天空,浪头如山崩倒,凶狠地撞击着海岸。海生那艘在浪涛里沉浮的“老伙计”,像一片枯叶被卷入漩涡,眼看就要被彻底撕碎,沉入无底的深渊。

海生双目赤红,发疯般扑向那咆哮的大海,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吼声被风撕碎:“船!我的船!”那船载着他半生的血汗与活命的指望,更是他与阿礁赖以栖身的全部依托。他跌跌撞撞冲进浪里,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又挣扎着浮起,凭着多年搏击风浪的本能,死死攀住船舷,用血肉之躯和绳索,把自己与那即将散架的木船捆缚在一起。浪头一次次劈头盖脸砸下,咸涩的海水灌进喉咙,像无数把钝刀割着肺腑。他趴在剧烈颠簸的甲板上,手指抠进船板缝隙,指甲崩裂,血混着海水流下来,每一次巨浪拍击都仿佛要把他的骨头震散。

与此同时,岸上的阿礁也陷入了另一种疯狂。她目睹丈夫渺小的身影在怒海中挣扎,心几乎要跳出胸膛。那盏被海风刮得摇摇欲坠的油灯,光芒微弱得像鬼火,根本无法穿透这狂暴的雨幕和黑暗,更无法为海生指引归途。她猛地转身冲回小屋,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他们仅有的几件旧衣、被褥,甚至那张吱呀作响的矮凳。她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堆在滩头最高处,掏出贴身藏着的火石,双手剧烈颤抖着,一下,两下……火星终于在浸了雨水的棉絮上艰难地腾起一点微弱的红,随即被狂风撕扯着,猛地爆燃开来!

那堆家当在风雨中烧成一座炽热、跳动的灯塔,火光疯狂地舔舐着浓墨般的夜。阿礁站在火堆旁,头发散乱,单薄的衣衫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她死死盯着海的方向,火焰映在她脸上,是种近乎决绝的平静。家当烧尽了,她便毫不犹豫地冲向小屋,拖出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那是他们一起吃饭、一起修补渔网的桌子。她奋力将它推上柴堆,火焰再次升腾,更高,更亮,穿透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回来!”她朝着吞噬一切的大海嘶喊,声音被风卷走,“海生!回家!”

海生半昏迷中,一道穿透黑暗与雨幕的灼热光芒,如同神迹般劈开了混沌。那光,带着熟悉的烟火气,带着破釜沉舟的炽烈,穿透了狂暴的风雨,直直刺入他模糊的眼底。是岸!是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力骤然注入他几乎冻僵的躯体,他低吼一声,如同濒死的野兽,竟挣扎着再次拽紧绳索,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与那疯狂的巨浪搏斗,一寸寸,朝着那燃烧的、不惜一切代价为他点亮的火光挪去。

风暴终于耗尽了力气,在天边泛起惨白鱼肚时退去。海生是被涨潮的海水推上岸的,像一截被巨浪抛弃的朽木。他趴在冰冷的滩涂上,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胸腔撕裂的痛楚。他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越过一片狼藉的滩头,定格在昨夜火光燃起的地方。

那里只剩下一堆庞大、焦黑的灰烬,冒着最后几缕青烟。灰烬中,他认出半截烧得扭曲变形的桌腿——那是他亲手打制,阿礁日日擦拭的桌子。再旁边,一截熟悉的、带着特殊花纹的焦黑木料,是他俩成亲时唯一添置的旧木箱。还有……几片没有烧尽的、他熟悉的靛蓝色布片,那是阿礁最体面的一件衣裳……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这堆沉默的、宣告着巨大牺牲的灰烬。

海生浑身湿透,冰冷的海水渗进骨髓,冻得他牙齿打颤。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重重摔在湿冷的沙地上。他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堆灰烬,冰冷的沙砾摩擦着他被海水泡得发白、被绳索勒得血肉模糊的掌心。他跪在灰烬前,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一块尚未完全熄灭、尚有余温的木炭。那一点微弱的暖意,顺着指尖,带着滚烫的灼伤感,猛地刺进他心里最深处,比昨夜的海水更加冰冷刺骨。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是漏了风的风箱。冰冷的身体里,一股酸涩滚烫的东西直冲眼眶,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沙砾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是痛哭,是更深的、无声的震动,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浑身的伤,和那颗被彻底击穿又浸泡在滚烫酸液里的心。原来那撕破黑暗、带他回家的光,是阿礁把他们的“家”点燃了。

他们沉默地开始了重建。小屋的骨架被狂风摧残得歪斜,需要重新扶正、加固。海生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劈开被风浪送上岸的浮木。他沉默地挥斧,木屑飞溅,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脊背流下。阿礁则用篾刀将坚韧的藤条剖开,编成修补墙壁的网。他们的手上很快布满了新的伤口和血泡,但谁也没有抱怨。

一天傍晚,夕阳熔金,海生费力地将一根沉重的新梁木扛上肩头,准备替换掉被虫蛀空的老梁。阿礁在下面扶着梯子,仰头看他。当那根承载着岁月重量的老梁被缓缓卸下时,露出了被它遮蔽多年的内壁。那里,竟刻着几行歪歪扭扭、深深凿入木头里的字迹。字迹早已模糊,被经年的灰尘和湿气浸染得发黑,但阿礁和海生都认得出来——那是他们新婚不久,在海生第一次出海遭遇小风暴平安归来后,两人一起刻下的。刻的是海生笨拙写下的名字,和阿礁依样画葫芦的描摹,下面还有一行更稚拙的、他们当时都不太认识的字:“永远在一起”。

海生站在梯子上,手里抱着那根沉重的新梁,目光久久地、死死地黏在那行被遗忘的刻痕上。灰尘和木屑在斜射进来的夕阳光柱里无声地飞舞。他抱着梁木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节突出,微微颤抖。他喉咙里堵着什么,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阿礁在梯子下,仰着脸,夕阳的光晕模糊了她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落入了两颗星子,静静地、深深地望着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按在了梯子粗糙的横木上,仿佛按住了他此刻剧烈翻涌的心潮。

海生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海风的咸涩和木头的尘味。他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新梁挪开一点,空出手,伸出粗糙、沾满木屑和灰泥的大手。他没有去擦拭那行字,只是用指腹,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顺着那些深深凹陷的笔画,一遍、一遍地抚摸过去。指尖划过木头上岁月留下的沟壑,仿佛抚摸着他们自己同样布满沟壑的年华,也抚摸着那晚滔天巨浪和冲天烈焰的烙印。

最后,他缓缓地、稳稳地将那根崭新、散发着松脂清香的新梁木,架在了旧梁的位置上。它横亘在那里,坚实、沉默,覆盖住了那段旧日的刻痕,也稳稳地托起了他们被风暴洗礼过的未来。

灶膛里的火重新燃了起来,舔舐着熏得漆黑的锅底。阿礁搅动着锅里的鱼汤,汤色奶白,翻滚着细小的气泡。海生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添柴,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沉静的面容。汤好了,阿礁舀起一勺,习惯性地吹了吹,递到海生嘴边。海生低头喝了一口,滚烫的汤汁滑入喉咙,带着鱼肉的鲜甜和海盐的微咸。

“咸了。”他咂咂嘴,声音有些哑。

“浪头打上来的水,能不咸么?”阿礁搅动着汤,瞥了他一眼,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在海生心里漾开一圈圈微澜。

海生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阿礁手中的碗,又喝了一大口。这一次,他没再说咸。那咸味似乎不再仅仅来自海水,它融进了风暴夜的泪与汗,融进了灰烬里的决绝与岸上的守望,最终沉淀成一种无法言喻的滋味,沉甸甸地落入腹中,滋养着劫后余生的筋骨。

窗外,大海在暮色中低语,退潮后的滩涂闪着湿润的光。海浪一遍遍涌来,温柔地冲刷着岸边的礁石。那礁石黝黑沉默,布满风浪啃噬的痕迹,坑坑洼洼,棱角被磨砺得圆钝,却也因此更加坚实,牢牢地扎根在动荡的海水与陆地之间。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某种无声的证言——经历风雨与潮汐之后,抵达的并非彼岸的终点,而是生命本身被锻打出的、足以托付重量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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