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父去世了,后辈们从或近或远的城里回到家乡。
年近八旬的大伯父在老家独居,几个月前身体不适,堂兄便回家陪伴,进出医院数次,终于在初冬时节还是离开了我们。虽是丧事,却说不上多么的悲伤,毕竟每年只见到寥寥数次,幼时的亲情也因为时间和距离冲淡了许多。
主持伯父丧事的先生安排的出殡时间是早上六点,我们在早上五点从殡仪馆赶往老家的墓地。
晨曦未至,夜色仍浓,路灯下的街道已经有车流汇聚,彻夜赶路的大货车,给早餐店送原料的配送车,物流公司的货运车,它们是这个时间段的主流,我们夹杂在队伍中间只到郊区才脱离。
郊区的马路,静谧而悠远,整齐的行道树伫立两旁,车灯的光似乎能沿着马路笔直的延伸,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没了尽头一般。连日的劳累早起,大家都没有什么精神,车里安安静静,只有导航偶尔的播报,歪倒在车窗边的堂妹突然出声:“好多的星星啊!好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多星星了。”
是啊,城市里是看不见这么多星星的。想起加班到半夜到黎明,无论什么时候抬头,星星的光芒总会淹没在城市璀璨的灯火里,还是儿时在老家看见过,漆黑的夜空点缀着闪闪的群星,大大小小灵动的闪烁着,如同黑丝绒上缀满的碎钻,熠熠生辉。
天边一抹红色浮现,悄无声息,在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强势的占据了注意力,似乎一瞬间便扩大到不能忽视的地位,微红偏橙色的光芒洒满大地,能见度迅速变好。路边半黄半绿的草丛能看出个大概,草丛上覆盖着白白的霜,我搓搓手指,果然是城里不知季节变换,村里已然悄悄入冬。
马路两边满是菜地,蔬菜大棚一小片一大片的立在那里,安静而庞大,其间夹杂着的小片土地,绿的紫的微黄的各种颜色的蔬菜,漂亮而有生气,叶片上的白霜如同少女脸上的茸毛,给那些艳色晕染了一下。这些景致从车窗闪烁着,慢慢变得清晰,周围好像也突然醒过来了,马路上有了别的车辆,偶尔也有早起的鸟儿飞过,是麻雀吗?
过了蔬菜种植区便到了真正的农村,马路变窄,也没了整齐的行道树,路边稀稀疏疏的灌木,叶子掉落了认不出品种,还有一些茅草,这些都被晨曦襄上金红色的光芒,如艺术品般陈列在两旁。
在太阳跳出地平线的那一刻,天边的云霞似乎闪烁了一下,温润柔和的橙红色球体挂在那里,似乎软软的如同Q弹的橘子糖,草叶上的霜慢慢的变成露珠,晶莹剔透也闪烁着橙红的色彩。
太阳升起唤醒了广袤的大地,田野,池塘,山丘,昨日阳光给予的能量冲破了夜晚的压制,慢慢的蒸腾起来,水汽缭绕如同电视里的仙境,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缠绕飘摇,汇聚起来,转瞬间便成了浓浓的一团。
起雾了。
车在乡间的马路上慢慢的前行,浓雾裹挟着水汽团团围住,车窗上水雾密布什么也看不清楚,雨刷刮过风挡,水珠一串串的淌下去,视野受限仿佛声音也被隔绝,外面又恢复了安静。时速五公里慢慢腾腾的往前驶过,车外阳光和雾气的博弈从高空慢慢的落下,周围从暗沉慢慢的明亮,视野一点一点的宽广,路边农家的大鹅“嘎”的一声打破了魔咒。降下车窗,外面冷冽湿润的气息传了进来,夹杂着轻微的鸡鸣,不远处一群长着长长的耳朵的羊群躁动着,想从圈里出来,去享用地里的冬野菜,被牢固的羊圈束缚只能咩咩的叫着。
丧车不能在村里停留,车队直接到了墓地附近,大家下车等候堂兄抱了骨灰盒过来,后辈们按照血缘远近挂着不同长度孝布,按照先生的安排走一些必要的仪式,便排着队列上了山。
虽说是这里长大的,儿时也没少在这里撒欢,几十年过去了,兄妹们也都人到中年,多年的城市生活模糊了记忆,也模糊了一些有趣的技能。半枯的草丛趴覆着地面,融化的霜和雾气浸润久了,又湿又滑,年长的兄嫂们走的艰难,小心翼翼的穿过灌木丛,领路的老先生鄙视这一群城里人孱弱的腿脚,不得不按压着前行的速度。
大伯母早几年去世,当时安葬留有合葬的位置,村里的长者和干部等在墓穴附近,上去之后又是一番招呼,有一些仪式和手续需要办,女眷们退到一边等候。
雾气消散的很快,远处的村庄轮廓已经能看见了,和小时候的早晨不同,炊烟袅袅这个词很久都不适用了,现在村里人做饭都是用煤气,再看不见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烟,田埂上丛生的草稞灌木也没有人会砍回家当柴火。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是为了控制PM2.0吗?还是单纯的为了方便,基层管理的一纸规定劝退了千百年的传统,也让那一句“炊烟袅袅升起”成为故事。
山脚下的村庄很小,鼎盛时期也就三十多户人家,如今更是只有寥寥几十个人生活,而且常住人口里没有四十岁以下的,整个村庄安静沉寂,便是闲逛的猫猫狗狗都没有见到。陈旧的平房,半新不旧的小楼错落分布,间或夹杂着几间倒塌破损的房子,一排排房子间的路面硬化过,干净整齐,老人们勤快的维护着环境,却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耕种农田。小时候这里的农田一年两季,这个时间地里绿油油的冬小麦应该有一拃长,现在大部分的土地都是轮作了,水稻茬子支棱在地里,顶尖儿上的露珠一闪一闪固执地存在着。
水汽持续蒸腾,明亮的晨光下清清楚楚的,摇曳着持续不断,池塘的水面亦是如此,看起来和温泉一般,烟雾缭绕里戏水的鸭子三三两两的游过,身姿端正优雅,安静的和遛弯儿的老干部一样。
安静,这是和城市里截然不同的环境,城里的喧嚣热闹是人群聚集的结果,是生机勃勃的象征,是城市繁华欣欣向荣的具象化,那么村庄的安静呢?这里的孩子们长大了,上学、打工或者别的原因离开家乡在外打拼,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落出去生根发芽,他们的孩子就成了城里人,家乡是他们偶尔的打卡地。国家政策的扶持缓和了农村空心化的速度,改善了生活环境,改良了耕作方式,但是无法挽留年轻人的脚步,无法阻止孩子们渴望外面世界的目光,于是无人居住的老房子塌了,无力耕种的田地荒了,收不到学生的学校关了,村庄安静了。
哀乐响起,到了安放骨灰的流程,堂兄抱着大伯父的骨灰盒缓缓地走过,父亲靠着一棵栎树说了句“那么大一个人,最后只有这一小盒了。”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我不太能理解他此时的想法,但是他用不着我安慰:“按顺序现在我成了老大了,你们所有人都后面排队,不要搞插队了啊!”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人生路途漫长,长辈领路开拓前行,后辈子孙接续绵延世代更替不就是如此吗?
伯父在这里出生成长,求学成家,年轻时也曾外出打拼,到老了回到家乡安静的生活几年,最后安眠于此。人生旅程始于斯终于斯,对老一辈人来说便是最大的欣慰,而我们这一代却不一定会如此,他乡的公墓才是我们的归宿,如此想想不禁有些羡慕起大伯父了。
阳光暖暖的照在人身上,没有风的上午温度不低,让人感觉不到已是冬日,雾气散尽,天空看起来极高极远毫无瑕疵,明亮的蓝色爽朗而沉静,如同被人仔细擦拭过,些许的痕迹慢慢的消失不见。
乡间的空气干净透彻,呼吸都变得轻松顺畅许多,人们互相搀扶着从山上下来,送走村干部,晚辈们齐聚大伯父故居,帮忙收尾然后便结束了,晚辈们各自回到或近或远的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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