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永夜之辉
巴图往前迈了一步，手掌覆上玉佩。
指尖触到的瞬间，脚下地面塌陷。没有预兆，也没有声响，就像原本踩着的湖面从未存在过。巴图和阿古拉一同向下坠去，风没从耳边刮过，连呼吸都像是被抽走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上来，比草原最深的夜还要沉。
阿古拉在巴图怀里动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半声咳嗽。他的身子很轻，衣服被血浸透了大半，贴在巴图胸口的地方已经凉透。巴图把他抱得更紧了些，额头抵住他心口，能感觉到他心跳一次，就跟着吸一口气。再呼出去的时候，巴图在他耳边说：“你还活着。”
说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不大，但在这片死寂里，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石头上。
下坠的时间长得让人记不清方向。玉佩忽然亮了，不是刺眼的那种光，是淡淡的、带着温意的一层微芒，只照出脚底下方几寸的岩壁。那上面有纹路，像是刻上去的，又像是天然形成的星点排列。巴图低头看时，玉佩随着心跳轻轻震了一下。
巴图咬破掌心，把血抹在玉佩表面。
它猛地一烫，光芒骤然扩散，照亮了整片岩壁。那些星点连成了线，勾出一幅完整的图样——和蒙古包顶上宝力刀每年用炭笔描画的星图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古老，线条更深，像是被人用骨头一根根刻进去的。
就在这光亮起来的刹那，巴图的脑子里突然多了些画面。
一个年轻的牧民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襁褓，身后是烧塌的蒙古包。他背上有一道枪伤，血顺着旧棉衣往下流。远处有人喊话，声音听不清，但他没回头。他把孩子交给身边的老狼，然后转过身，举起猎枪。
枪响之后，他倒下了。
可下一幕，他又站了起来。不是活过来，而是影子先动，身体才跟上。他的眼睛变得很亮，像是夜里燃起的火堆。老狼叼着孩子跑远，他留在原地，对着空气说了句什么，然后抬起手，在自己胸口画了个符号。
那个符号，此刻正刻在洞顶的星图中央。
宝力刀认出来了。那是巴图的名字——巴图·乌力吉。
可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一直活着，每天放羊、修栅栏、教宝力刀辨认草药……他怎么会死在二十年前？
玉佩的光颤了一下，那些画面又变了。宝力刀看见他这些年做过的事：替自己挡开发狂的马驹，半夜为自己盖被子，坐在门口抽烟直到天亮。每一次他咳血，都是用手帕悄悄捂住；每一次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眼神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原来他早就死了。
他是靠着某种东西留下来的——也许是狼王残存的气息，也许是他妻子临终前握着他手时的那一句话。他不是人，至少不完全是。但他每天做的事，吃的饭，说的话，全都像一个真正活着的父亲。
泪水砸下来，落在阿古拉的手背上。那一瞬间，脑海里的画面散了。现实重新涌进来，宝力刀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到怀中阿古拉微弱的呼吸，还有头顶上方那幅星图散发出的微光。
他知道你是谁了。
你不是因为名字才成为父亲的。你是选择了做我的父亲。
玉佩贴回胸口，那层光变得更稳了。宝力刀抬头向上看，深渊似乎有了尽头，岩壁上的星图一路延伸，指向某个看不见的出口。
就在这时，一声低吼从上方传来。
不是风，也不是回音。是那种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咆哮，带着撕裂空气的力量。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黑影俯冲而下，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是狼魔。
它直扑宝力刀而来，利爪张开，指甲划破气流发出尖锐的啸声。宝力刀本能地往后退，但地面突然升起一圈光纹，像绳索一样缠住双脚。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从侧面冲了出来。
是巴图。
他撞开狼魔的第一击，整个人被掀翻出去，摔在地上滚了两圈。他爬起来的速度慢了许多，脚步也不稳，但还是挡在了宝力刀和阿古拉前面。
狼魔再次扑来，他抬手格挡，手臂当场断裂，骨头刺穿皮肤。他没叫，只是把断臂甩到一边，另一只手按在胸前那处旧弹孔上。
血没流出来。
从弹孔里渗出的是一缕蓝光，像是地下河在岩石缝隙里流动的那种幽亮。它一开始很细，慢慢变粗，顺着他的手指流向地面。所经之处，岩壁上的星图开始一节节亮起，像被点燃的灯芯。
他回头看了宝力刀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告别，也没有痛楚，只有一种终于完成任务的平静。他的嘴唇动了动，宝力刀没听见声音，但读懂了。
“守住。”
狼魔怒吼着再次扑上，利爪贯穿了他的胸膛。
那一瞬间，蓝光炸开，像一道井喷的泉水直冲洞顶。整个穹顶的星图全部亮了起来，无数名字浮现出来——有些模糊，有些清晰。每一颗星都在闪烁，仿佛回应着某种久违的召唤。
宝力刀也想冲过去，但脚下的光纹锁得更紧，甚至蔓延到了小腿。耳边响起许多声音，不是一个人在说话，而是一群人，有的苍老，有的年轻，有的带着哭腔，有的冷静如铁。
“守门人不可倒下。”
宝力刀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双手本能地按在地面，玉佩的热度顺着胸口传到指尖。他能感觉到那些蓝光在岩层中流动，像是找到了归途的水脉。它们沿着星图的轨迹蔓延，形成一张网，暂时挡住了狼魔的攻势。
巴图的身体开始变淡，像雾一样被风吹散。他最后站在那里，身影只剩下一个轮廓，右手还保持着向前伸的动作，好像还想再说一句什么。
宝力刀没有追上去。
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头顶的星图还在发光，蓝光映在脸上，照出一片湿痕。阿古拉在臂弯里轻轻咳了一声，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宝力刀低头看他，发现他的胎记已经不再渗血，皮肤下的纹路也渐渐隐去，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接。
岩壁上的名字仍在闪烁，有些亮得刺眼，有些即将熄灭。宝力刀能感觉到这地方的重量，不只是石头和泥土的重量，还有时间的重量，选择的重量。
狼魔被蓝光压制在角落，四肢挣扎着想要突破，但每一次靠近都会被星图反弹回去。它的吼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远。
宝力刀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怀里抱着阿古拉，双手仍贴着地面。玉佩嵌进胸口的位置微微起伏，像另一个心跳。
头顶的星光缓缓旋转，某一刻，其中一颗特别亮的星，正对着他的方向。
它闪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