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如水,而你只是众水浩淼中微不足道又恰如其分的一滴,可幸之处在于你带着呵欠投下的涟漪与他人悟透真理投下的涟漪并无不同——涟漪而已。有何称奇之处?单纯的美好与无知的邪恶同时作祭,远方亦是混沌一片。
自己即将消亡,即便继续存在,恐怕还是得忍受孤独和忧愁,遭逢语言的危害和妒忌的噬啮。纵使能看到一些新奇的风景,那也仅限于看到而已。毕竟自己同那些亮丽光鲜的生活布景本就有着极其遥远的距离,和X小姐之间也早已调节成静好模式。剩下的故事情节,无非生老病罢了。至于泰星人背后的星辰海洋……不想也罢。
大概人类是很难改变的吧,就像自己的那些哥们,大家在同一个群里,只会一味地聊闲,根本不会关心到天空里的异物——或许已将之视为禁忌——似乎就算泰星人将枪管对准他们的额头,他们也是满脑子情色废料,上心的不是游戏的输赢和牌桌上的酒,就是“来路不明”的钱财和四季里女孩子裙下的内容。好在,与真正的邪恶相比,这些到底只是小人物习以为常的乐子,Z也不会无聊到旁征博引,或用自己的哲学去臧否人物。“酷酷地评头论足”这种事,Z至今仍极为警惕,“好为人师者鄙”也一直是他的座右铭。虽则如此,但想到和他们同在一个乡镇,彼此之间生发的那些恩义,还是会觉得青春犹在,人生不虚此行。自己很快就会消失,他们后来也会消失,大家都会消失,悲伤或喜悦,最终都归于寂静。
尽管死亡的阴影横亘在前,但Z对爱的信仰似乎在此刻战胜了恐惧。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Z不记得是谁说了这样一句话,也许是C,也许是M,但他希望是这样的(死并非完全的消失)。至于生命里有过的那些奖状,那些纸条,那些文字,那些花草,那些啤酒,那些河流,那些泥泞,那些行李……即便没有泰星,自己想必也不能赋予其任何新意,那便在此刻一起作别吧。
只是终究还是遗憾,没来得及给时常萦怀的几个朋友写一封长长的告别信(虽然遣词造句早已不合时宜),没有对亲人们说过几句掏心窝子的体己话(奈何自己总是脸薄和嘴笨)。Z突然想到自己的爷爷,那位拿着烟杆满面沧桑的老人;如果爷爷在天有灵,看见自己这个孙子在人世的种种行为,会作何感想?心里的Z羞愧地低下了头。亏欠已经无法弥补,只能尽心记得,时常感念。
同时,Z也不禁好奇某部经典电影所构想过的“亡灵世界”,会不会也巧合地成为一种正确的空想。关于灵魂与肉体,人类有过很多猜想——一切科学的本质都是猜想,一切哲学的本质都是好奇——死亡到底是一场寻梦环游,还是彻底的永恒寂灭,抑或是什么不可思议的神奇景象,自己应该很快就能知晓,只是不知该以何面目形态去见那些挂念不多的人。
Z提了提气。死亡又有什么呢?古代的菜市口,现代的贫民窟,阴暗的小巷,穷村的毒窝……哪里不是炼狱一片?
在这与“成功”“富贵”“爱情”绝缘的恍如一刹的二十九年人生里,竟未能以壮丽相炫,却终以晏寂收场。如此也好么,我与众生一齐遁入无名世界。
做了这么久的庸中佼佼,鼓了那么多次劲又泄了那么多次气,末了的孤勇,决不能无端丧失。Z暗示着自己,鼓励着人类。
人类应该战胜外星人,哪怕那时的人类里已经没有自己。可是那些勇敢的磊落的男孩们,他们应该活着,担负起真正的正义之名。那些美丽的善良的姑娘们,她们应该活着,哪怕她们最终都要和别的男人睡觉。那些不离不弃、爱到穷尽的末世情侣们,他们应该活着,将爱延续下去。人类并不伟大,但生命必然崇高。因为神明之上,还有人类。
尽管人的千般苦楚无法言明,万般举措无可奈何,但人的指归一定是爱,只能是爱。从具有空想之力时起,造物主就似乎就没有为人类设置过别的暗码。所以爱才会是抵达小镇的理由,逐步大陆的动力,化身为石的甘愿,解除魔法的咒语,改换天气的奇力,穿越时空的梦见,不惧世俗的拥抱,再度重逢的指引,叫出名字的勇气,拯救世界的决心……
当然,万年时光里,有很多人曾经感悟到这一点。而之所以在著录、史实、传说中显得并不通透,恐怕还是受了欲的纠缠。至高无上的权,藏之不尽的物,发泄不完的情……爱的确会走向另一种形式。
Z很高兴自己能如此作想。他因为人类受到过许多诱惑和伤害,但他还是发自内心地爱着人类。卑鄙无耻的,可歌可泣的,自戕其身的,恶不自知的——人类。无论是那对死去的鸳侣,还是此刻已不知面貌的X小姐,都在芸芸人类之中寂静悲喜。
自己也是怀着爱走向死亡的——至少现在是这样。他想起自己的祖母,没有任何印象的大伯,以及那个夭折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自己也没有任何记忆的妹妹。
他尝试设想天堂的模样,脑海闪过的却是图书馆、马路、麦田、原野、星空,卧轨的诗人、含煤气管的作家、地球外的星孩、落坠中的少年、被俘的“魔鬼”、殉物的“神明”……
他希望明日世界多一些像M、C、X、Y这样的人,赋予世界更多的艺术性,漫画,音乐,诗词,话剧,舞蹈……
他爱大海的惊涛骇浪,尽管他从未到过海边;他爱生于废墟之间的青草,尽管他如此害怕灾难。他爱形形色色的人类,尽管他即将走向终结。他爱那个陪着男友去死的女人,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们在梦魂里相见过很多次。他更感谢她所象征的东西。她是他一切美好念头和良善行为的缘起。
……
时间无声流逝,痛感却未如期而来。Z疑惑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泰星首领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退离了自己,高大的身躯颤动着,奇异的光芒从他的“皮肤”里渗出来,活像掉入水中的泡腾片。
“这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Z……”
“……地球人……空想……”其他泰星人的声音再度从外面的空间传来,却又戛然而止。
“得到之日即终止之时。”泰星首领像是忽然有了情感的机器人,复述了《天外来客》中的这句话,然后用黑玉般的“眼睛”直视着Z,“果然,多么伟大的……空想之力!”
“得到之日即终止之时……”
这句明面上很好理解的话潜藏着什么密码?当Z试图理解这句卷首语和空想之力存在的某种关联时,泰星首领已如原子尘埃般飘散。与此同时,这片如梦似幻的空间也寸寸崩解——Z孤零零地站在天台上,看见了真实的天空,真实的城市。际此一瞬,那些飘浮着的庞大的“方块”渐次透明,银色的光海倏而黯然,露出真正面目的难以计数的泰星人,此刻竟皆如燃烧产生的浓烟,向着泡沫塑料似的天空飘去。而天空里的一切,都在转淡,透明,然后完全消失。
这一切太像一场梦。
完全占领了地球的泰星人,连同它们的一切——如烟一般——消失了……
Z甚至一度想用力地掐疼自己,让自己赶快醒来,或者被动勇敢地去死,以印证意识是否即刻终结。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置身摇撼之中。无论是眼前突生的变化,还是泰星首领话中的玄机,都将Z深深摇撼。
天知道Z有多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不是物理学家,不是逻辑学家,不是数学家?为什么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成的漫画家?这是外星人的把戏,还是造物主的欺骗?Z疯狂地疑问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此刻语言已堕入虚无之渊,现在是完完全全的意义世界。而Z这个外客,犹如新生者,不能理解任何事物。无数表情在他的脸上流转,最后定格为一片呆滞。
生命就这样终结了吗?二十九年的人生,害怕重逢的日子,为恼人的工作而设三五个闹铃又一遍遍检查是否有效的早晨,为赋新词而坚持晚睡的夜晚……自己果然还是什么都不能留下。
Z的身体垮了,旋即又飘游着,飘游着……这是哪儿?Z仿佛看见,无垠之空,无数“战舰”向地球飞来,与之相比,泰星人的“方块”也只是粗些的蝼蚁。那些燃着美丽尾焰的庞然大物,带着神秘的力量,在寂静的星海里穿行。流转的星河,璀璨的神座,裸女的私部,婴孩的啼哭……那些平时出现仅片刻就会被定义为虚花幻蝶的东西,此刻却无比接近真实,还是说它们本来就是我之预见性的产物——召之即来,麾之则去——这美丽而危险的空想力啊!
一切又开始崩解。
Z惶然地站在城市中最高的天台上。在行人的眼里,他此刻顶天而立,但天空依旧离他十分高远。
天空阴沉,似乎有下雨的意味。
Z看见,一片纯白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整齐排列的行走的人。前路雾茫。寂静,只能听见心跳和喘息。他们脸色纯白,眼神空洞,简直是无面人,又像被吞噬了梦想的走尸。明明离得如此之远,Z到底还是看清了他们;明明离得如此之近,他身上的暖洋洋的阳光却照不进那片纯白。世界更加玄奥了。Z却并未看见自己的亲人——他们的面目都一样。
无非用过分了得的叙事技巧,给饱经缺憾的零余人生套上一件幽隐回折的奇幻外衣,献上一些可供狡辩的恰当理由——Z想——人类的生存不是梦者的奇迹,更不是小说家的漏洞。可是,这是哪儿?这个世界是什么形状?我是否已非此世之人?我将抵达何地?彼岸是村庄还是小城,那里有无她的身影?
Z惶惑地看着脚下真实的灰烬。
在这个亡灵世界似的地方,存在的根据,形象的流动,意义的有无,一切都无从判断,一切都静默如谜。在这个别处的世界,Z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想返回自己,雨却注定似的浇了下来。微咸的雨水流过唇角,淋湿全身,冷冷的。一切都不是梦,一切都清醒着。时间之风徐徐吹拂。Z一无所知地呆愕在原地。
世界如其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