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我和图书这个行业就纠葛在一起。
北漂的前几年,我一共遇到四个书商雇主。
第一个是一家知名书店的店主,因为时间太短,除了应聘和安排工作时,偶有接触,没多少了解。而工作安排也就是不停的骑着三轮车,在库房和店面间搬运图书。时光久远了,只记得那个书店名字和布局,记得店主名字,记得他们的白米饭和蒜薹炒鸡蛋好吃。
第二个姓赵,流氓一个。这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评价自己的。
公司在魏公村居民区里,租的三室一厅的楼房。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图书编辑工作,也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什么叫攒书。赵老板那时想着要出一本信用卡的书。
员工都是我这些年轻人,大学刚毕业的,甚至有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有男有女,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
流程呢,就是先给我们这些人一些钱,到各个书店买十几本信用卡书籍,还有一部分是从国图现借的,那时国图还叫北图。然后呢?然后就是复印,有整页复印的,有段落复印的。
这之前,一个老太太已经先把未来图书的大纲列了出来,所谓大纲,直白点就是书的目录。然后按人头,把各个章节下发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张三负责前三章,李四负责四五六章,马五负责七八九章……依次类推。
老太太人很好,她是一家出版社已经退休的老编辑。她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告诉我们周围什么小店好吃;什么街道有点不安全,因为有些敏感,这里就不说为什么不安全了;什么地方租房相对便宜;或者请我们去吃油泼面。她说自己退休在家待着不踏实,无所事事,人都快废了,不求赚多少钱,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过了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也有了老太太当年的心态,也是无所事事,也是人快废了,只是我还没退休。
老太太不坐班,几天来一回,大部分具体工作都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做。根据自己所分到的章节,生搬硬套,胡编乱造。先前不是复印了很多已经出版过的图书了吗?当然不能直接用,得改,尽自己能力的改。那时候电脑应用还未普济,即便给一台电脑,没多少大学生能熟练操作,起码当时的我没这能力。所以就是案头工作,先在复印件上改,用笔改,改得花花的,然后交给录排员重新录入。截止目前,我仅有的信用卡知识都是从那时得来的。
那年月图书市场火爆的很,社会各方面对图书的需求旺盛,站在今天的角度真是不能理解。后来,我供职的某家图书公司的副总公开讲,那年月真好,白纸上只要印了字就能卖钱,书还没印出来,全额书款就到了,印厂外,大货车一辆辆排着等。一个侧面景象是,某些人的办公室要装点门面,办公桌后面是成排的书架,书架上面是满满的大部头图书,某某全书、某某全书、某某全书……只有你想不到的,绝对没有未出版过的某种全书。
由此呢,就催生出了各种各样满足这类需求的人和团体。如老太太那样已经退休的编辑,还能发挥余热;如我这样念过点书,全然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恬居编辑之位。有美编,专门设计图书封面、外包装的。也有录排出片公司,提供大量录入排版工作,然后将这些内容出胶片。那时还不是电子出版印刷,今天是否如此,很羞愧,我不得而知。那时北京周边的印刷厂特别多,我后来还去过几家,那里面甚至有专门糊图书外包装盒子的妇女团队。气味是很刺激的,腐蚀性物质充斥,很多妇女手上的皮肉都……
在这林林总总的人群里,录排员是我接触比较多的。毕竟某个阶段编辑一结束,就得拿给录排员录入排版。多年后,其中一些人还和我保持着联系。他们很多来自农村,没有上过多少学,大学是决然没有的。吃苦耐劳自不必说,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每天骑车上下班,来回一趟要三个小时,租住的房子在很远的村里,不通公交,就是为了便宜。即便是夏天,她骑车回家往往也天黑了。有时候因为我的缘故需要她加班时,我都会给她打出租的钱。
曾经在某个夏天,我去一家录排公司监工,偌大的通头大厅,成排的摆着二三百台电脑,对应数量的录排员埋头工作,噼里啪啦键盘的敲击声,震撼人心。室内温度得有三十五度以上。录排公司老板说空调一直开着,只是电脑太多了,压根不起作用。我不知道他说的真假,只是我在那里一整天,简直就是炼狱般的体验,衣服全部湿透,矿泉水喝了得有十多瓶,还不需要上厕所。
录排员的待遇差距很大,看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也看所在公司老板的良心。如果可以公正的计件,可以及时支付工资,收入还是很高的,五六千很常见,七八千的也有,我说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
当然很辛苦,活儿赶得急,就得通宵达旦,饭都是胡乱扒拉几口。一位男录排员和我说,他曾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休息,打字中间自己都睡着了,但似乎手还在键盘上敲字。之所以提男录排员,是因为当时做这行的绝大多数是女孩子。
如果遇到黑心老板,待遇就难以保障,长时间高强度工作,质量自然难以保障,录入的错误率往往可以成为老板克扣工资的口实。
他们中的很多人非常聪明。不聪明,短期内是无法熟练掌握录入排版技能的,即便是当年的那些华光、飞思之类的排版软件,我看着也懵逼,整天看着他们操作,全然没有学会半点。后来我经常陪着美编工作,都学了几手简单的photoshop操作。上面提到的那个小姑娘,后来因为工作需要,得现学pagemaker,我请以前所在公司的一位美编来教她,总共也就两个小时左右,入门的操作她就会了,再往后遇到问题,都是自己琢磨着解决。那时,网络还不发达,并没有如今比比兼是的教学视频之类。
说回编辑。稿件改了又改,改后就打印出来,再改。其间,老太太得帮忙统一文体、语气、体例。编辑之间也得通气,很容易通气,因为就在一个房间里,张三的某一章给李四,李四的某一章给马五。谁的某一章太长了,删减点,谁的又太短,增加点。至于校对、改写、章节位置调整,都是一次又一次。总之,这工作没什么创造性,没什么技术含量。
最终呢,历时一个月,把各章节都打印出来,整整齐齐摞起来也是厚厚一沓。老太太编辑然后通读。
后来呢?没有后来。后来是大家都逃跑了。
一个月过了,该发工资了,没发。于是大家就坐在房间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活儿也懒得好好干。赵老板出现了,斜倚着门,叼着烟,京腔味重重的说(我不确定他是哪里人),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公司刚开始起步,还处于困难时期,大家要同舟共济云云……这还冠冕堂皇的。接着说,我就一流氓,工资迟点发怎么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不服气你可以去告我云云……这就原形毕露。
大家都没吭气,尽管都年轻气盛,但真就没人吭气。
这公司叫“双……”公司,这里隐去全名,双字后是一动物名讳,就是中国人认为很狡猾很聪明的一种动物。之所以有双的称呼,是因为除了赵流氓,还有一名女性合伙人。她经常在另一间屋子待着,据说明牌大学毕业,据说很有能力。至于她和赵的关系,有说情侣的,有说情妇的,有说就是纯粹合伙人。真实情况,我不知道。我向来没有八卦的习惯,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至于她所扮演的角色,有说就一花瓶的,有说她才是真正出谋划策的。她外貌周正,短发,皮肤黝黑,戴着眼镜,不怎么说话。我有一次和她聊工作上的事,面对面。她眼神游移,像是要看穿我似的。她应该是那种很难信任别人的人。就如那句古语:心不正,眸子眊焉。这是我对她仅有的印象。
公司还有一名女性管理者,白白胖胖的,也戴着眼镜,据说是赵的一个亲戚。她算会计兼监工吧。反正永远在公司,永远离我们很近,督促大家干活儿,斥责我们聊天太多了。但最后还是她帮了我们。某天下午,她给我们发了工资,并告知大家,老板不让发,是她自己擅作主张给我们发的。
第二天,我就没再去上班了,听说另有三个人也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