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英雄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阿冯的第一次惊险且重要的情报传递任务终于要过去了,但在任务的末尾,敌人的枪口毫无预兆地指向了水村村民。

“我把这面旗子放这儿,谁来拿走它,谁就是八路!”

穿着黄军装的高个军官把一面白底红圈的旗子插在村口,他单手指着在村口挤成一团面露惊恐的村人们,脸上浮现出意义不明的轻松的笑。

“你们这里一定有八路,如果没有人承认——”军官哗啦一声提起枪来,子弹上膛,金属与金属在黑暗的地方摩擦出火星,“如果没有人承认,你们都要被枪毙!一个一个来!”

阿冯参军时没通知爹娘。他决定跟着红军走的时候已经满十七岁了,他挂在前一年的尾巴上过了生日,出发的日子刚好是他生日往后数的第三天。

来征兵的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军人,当时那位大学生还是文员,再然后听说他也上了前线、做了军官,他有知识有文化又有谋略,在一段时间里他领导了一整个独立团在山背后跟敌人打游击。那会儿阿冯才只是炊事兵,守候在山脚的水村里、躲在帐篷中给战士们做饭的拿不上枪的小角色,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搅合着碗里的饭汤一边眼睛亮亮地听大学生的事迹,听得心痒也手痒恨不得现在就放下饭碗飞奔出去砍下几颗敌人的头——然后被班长发现,班长拿筷子轻轻敲阿冯的头:馋什么?早晚会让你上前线去。

轮到阿冯上前线时大学生已经牺牲了,大学生在水村外的石桥上中了敌人的地雷阵,敌人费尽心思埋伏到了他,虽然那场仗打了平手,但大学生还是牺牲了,听说大学生牺牲时周围围了两三圈敌人,他的腿和腰都被打伤了,敌人要“抓活的”,在敌人举着刺刀慢慢围过来的时候大学生摸出了自己身上带着的最后一颗手雷。大学生的牺牲也灿烂恢宏,手雷炸得惊天动地,原地迸起几米高的火光。

后来阿冯拿到了枪,他心里老亮着那道火光。

到了战场上,自己的身子和头脑也不是自己的了。滚烫的硝烟味和火噼啪燃烧的焦味包裹住阿冯的鼻孔和眼睛,即使在数九寒冬,战场也是滚热的,刀刃和刀刃碰撞发出难听的刺啦声,子弹和手枪之间摩擦出火星,爆炸声能把耳膜震裂。阿冯曾经异想天开地思考能不能用刺刀打落子弹,就像小时候用树枝挡下弹弓里射出的石子一样,后来他没能打落子弹,反而是一颗子弹长了眼一样直直地擦过他的刀片、碾进他的肩膀中,他能听到那一瞬间自己的骨头发出痛苦的咯吱声,血流得到处都是,肩膀麻得很难受,这时候他才明白战争是怎么一回事。

中弹后阿冯回到了水村,好在子弹没打到什么重要神经,保住了胳膊,但阴天下雨时这儿的骨头还是会痛。从骨头缝里渗出酥酥麻麻的痛,又是伤在右边,右手抓着手枪偏偏对不准准星,上级决定让阿冯撤出前线,自此阿冯成了一名通讯兵。

通讯兵的工作并不简单。阿冯要照料隐藏在水村的三台珍贵的电报机,他们得靠电报机与上级联络,为此阿冯学会了发电报:他要把村里人打听到的外界的消息传给前线队伍,再把游击队摸清的敌军前进路线和进攻意图带回水村;做这些事时他要穿过敌人设的关卡和包围圈,有时他扮成耕地归来的农民、有时是船夫、有时是卖杂货的小生意人——有一次他甚至扮成了个牵着两个孩子的娘,小的那个孩子在他怀里乖极了,敌人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地给他放行。

最开始经过敌人的关卡时阿冯还会紧张,心脏砰砰地要跳出来,后来来了个长八字胡、说一口流利汉语的军官,他眯着眼睛的时候好像一只会邪术的黄鼠狼——他还会把手伸到棉衣下面试人的心跳,好在这时阿冯已经足够泰然自若了,他坦然地叫军官验过了后打着哈哈问“长官好”,军官挥手叫他赶紧走,阿冯走过去,军官用“黄鼠狼的眼睛”猛地看他一眼。

阿冯不仅给水村传递消息,还有不远的木村和西村,三个村子都是战略要地。敌人挤占着游击队和村民的生存空间,在这个严密而充满危机的包围圈里,阿冯是个英勇的通讯兵。

连着几天乌云不散,山雨欲来,这场雨下过后该进入深秋和冬天交汇的时候了。东北天寒,阿冯早早地穿上了棉衣。

他撑着小船从上游漂到下游。拨开岸边杂乱的苇杆能看到敌人的驻扎地,草扎的靶子乱七八糟地倒在一边,狼狗不分昼夜地嚎叫。阿冯气定神闲地停住小船上岸,棉衣里鼓鼓囊囊,他现在是个兜售棉花的小贩,要穿过敌人的关卡,进入水村卖掉他的棉花。

他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涂着泥,戴一顶破破烂烂的折了檐的草帽,在关卡停住掏“良民证”时草帽上的断口猛地在他手指上划了道口子,盯着他的敌人军官看了他一眼,他满不在乎地笑笑,熟练地把大拇指上的血蹭到袖子上。

“长官,长官请看。”阿冯讨好地递上证件。

今天在这儿站岗的是阿冯最讨厌的会测算心跳的八字胡军官,他用黄鼠狼一样的眼睛盯着阿冯鼓鼓囊囊的胸口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来示意,阿冯熟练地把身体凑上去。

“我记得,你是卖糖水和蜂蜜的?”军官用流利的汉语问。

“是,是,天冷了,卖点棉花,四处谋生嘛。”

“棉花里没藏着八路的东西吧?”

“哪儿能,哪儿能呢,我们都是良民,做点小生意糊口的。”

八字胡在他身上按了按,阿冯掏了一把外层的棉花给他看,棉花是被遗弃在村口的陈年棉花,不白不软还带着点霉味。八字胡拿枪管拨弄一番后指了指阿冯,阿冯忙不迭地拉紧棉衣点头哈腰地就要离开。

“等等,”八字胡拿枪管拦住他,“等等再走,把你怀里的棉花都掏出来。”

敌军增援队北上的动静被游击队察觉到了,看来这一次他们对水村势在必得。快入冬了,物资运不进水村,水村老小没法度过冬天的。游击队打算趁敌军增援未到的时候快速打出突破口带着一部分水村人撤离,外围部队的作战构想现在安安稳稳地藏在阿冯身上。

“掏出来。”八字胡用枪管抵着阿冯的肩膀。

旧伤有点痛,这代表着要变天了。阿冯慢慢地掏出棉花和一团团稻草,飞起的草屑弄得他鼻子有点痒。

“长官,这全掏出来可不好再装进去了。”阿冯陪着笑脸。

“你是八路?”八字胡突然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

“我怎么能是八路呢,”阿冯一脸好脾气的笑,“我在这儿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年了,您的部下可都认得我。”

阿冯佝偻着腰揽着一堆棉花和稻草,棉衣袖口开了线,僵硬的泥壳粘在脸上。八字胡几乎把阿冯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被俘虏的通讯兵往往是最惨的,阿冯想,通讯兵没有配枪,因为弹药紧张所以当然也不可能给通讯兵配手榴弹。他想起大学生牺牲时的火光。

“……你进去吧。”八字胡突然停手。

阿冯唯唯诺诺地鞠了个躬,草帽滑落到胸前,草帽上系着的带子卡着他的脖子。阿冯慢慢地把稻草塞进棉衣里,袖口又崩开了,露出同样脏兮兮的单薄的棉花。

阿冯回到仓库牛棚旁的稻草堆背后专注地一字一句整理村内的情况。他得把村内情报用电报机送到更远的上级,将带回来的指挥和命令挨个传给潜伏在村中的游击队员。队员藏在牛棚里、杂草堆里以及乱葬岗中,阿冯藏好电报机,看着日头西沉,第一份即将传出的信息就藏在他的胸口。

阿冯潜出仓库。

天黑得很快,但水村是没有天黑的,一旦有天黑的迹象,敌军就会点起篝火来,围着水村一圈的篝火和敌军巡逻时燃着的火把会把水村的黑夜也照得像白天。今晚——阿冯竖起耳朵,狼狗的嚎叫声似乎近了很多。他看到八字胡举着火把站在水村里的晒谷场中央,他身边围着一圈矮矮胖胖的也留着几撇胡子的人,八字胡显得很高,他点点头,随后几条狼狗从他们的队伍后排咆哮着扑出来。

村民被粗暴地聚集在晒谷场上。

八字胡脸上浮现出意义不明的轻松的笑,他把一面白底红圈的旗子插在村口,单手指向挤成一团面露惊恐的村人们。

“我得到确切情报,你们这里有八路。”八字胡说。

村民在黑暗里挤成一团默默地看着他,八字胡的黄鼠狼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人群。八字胡似乎被沉默的气氛惹怒了,他猛地抬起枪来,枪口朝天,子弹相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狼狗咆哮起来对着人群猛扑,狗爪在地面上刨出深深的痕迹。人们还是沉默。

“我把这面旗子放这儿,谁来拿走它,谁就是八路!”八字胡说。

“你们这里一定有八路,如果没有人承认,你们都要被枪毙!一个一个来!”

阿冯攥紧了拳头。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都听得见。他一时没能思考出自己是怎样暴露的——自己真的暴露了吗,今天进村时格外严格的审查和八字胡坚定的态度让他有点冒冷汗。没有人站出来,八字胡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但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抢,像叼着猎物的喉管摩挲恐吓的野兽。

僵持了许久,八字胡抬起枪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准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

少年最多十几岁,身体瘦伶伶的还没开始抽条,因为贫困和营养不良几乎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但他的眼睛很亮,他毫不畏惧地直视枪口。

八字胡的手指微微弯曲,枪抵在手上,这是开枪的信号。

阿冯心里想着大学生,狠狠一握拳头就要站出来。

“是我。”

刚刚向前走了半步的阿冯突然被猛地向后一推,这一推让他踉跄了几步几乎跌倒,但也成功让他隐进了人群里。站出来的是一个老人,阿冯认得他,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教书先生,在上一个敌人队伍驻扎在这儿的时候,老人是他们最想策反的人之一。

八字胡的眉毛跳了一下,即使是在不那么明亮的火光中,阿冯还是注意到八字胡的眼神躲闪了。

有人紧紧捂住了阿冯的嘴,几个人挤着他,他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动弹不得。阿冯乞求地死死盯着老人,老人向人群中深深地看了一眼。

“是我,”老人又重复一遍,他走上前,拔下了那面旗子扔到地上,“你可以故意找事,但是不要脏了我们水村的地。”

八字胡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但他的动作没有因为对方是位老人而犹豫,他摆摆手,几个穿军装的人一拥而上,八字胡的手枪抵住老人的头,手枪抬起的时候村人们发出愤怒的压抑的质疑声,老人慢慢地摆摆手,一动不动地看着八字胡。八字胡的手下和狼狗跃跃欲试,八字胡制止住他们,他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人群。

“带走。”八字胡收起枪。

阿冯总会想起八字胡的黄鼠狼般的眼睛,狡黠且似乎已经看穿了一切,但八字胡没有更多动作,八字胡似乎并没有得到确切的情报,那晚只是得到一个模糊的情报后突然发难而已。

但那位老人自此音讯全无了。有人说他被地方秘密运送走了,也有消息说老人进了敌军阵营后不吃不喝几天几夜身亡,阿冯总是做梦,梦里老人冰凉的目光似乎同时逼视着八字胡和他。阿冯从梦中惊醒,冷汗几乎浸透棉衣。

敌人毫无征兆地向水村进攻。深夜里一把火从谷场边缘烧到了谷场旁的人家。

在水村游击战中我方的第一次尝试突围并不顺利,因为一些地形和补给的原因,游击队的活动空间再次被敌人压缩了,为了安排更多的部署和增援,游击队带走了水村的两台电报机,如今阿冯守护的电报机只有最后一台了。

阿冯的任务复杂起来,他要记住很多弯弯绕绕的线路,有时需要传递的信息太多太杂,他又没有纸笔,只能靠头脑硬记,然后飞奔回藏电报机的地方把消息传出去。这时候他必须百分百地专注,他的生命都凝聚在了简单的词语里:记住和传出去。

水村在深夜和火焰里发出痛苦的呻吟。阿冯是最先察觉到敌人进攻的人之一,反应过来时他住的屋子已经被包围了,敌人在外面又砸又喊,阿冯在屋内紧急收拾重要的东西。他住的屋子是与一家人连在一起的,可恼的是屋子两边都有入口,土墙挡不住火也挡不住刺刀,他藏在角落里,贴着地面能听到后院那家人的惨叫声。

他攥紧拳头。

电报机绝不能丢,即使被屠了村,有电报机就还有寻求支援的希望。但他现在腹背受敌,更外围是熊熊的火焰,好在火焰也拖慢了敌人搜查的速度,他咬紧牙关死命撞墙,在土墙的某一处撞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他趴在地上用拳头将缺口掏大,先是粗略地用肩膀试了试宽度,敌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一闭眼,拼命撞向出口。

“——哗啦!”

几乎在敌人破门而入的同时,阿冯的半个身子冲出了洞口,但他错估了电报机的宽度,肩膀在狭窄的洞口处停滞了一秒——只有一秒,在几乎决定生死的须臾间阿冯的胳膊被敌人牢牢按住。

阿冯受过伤的肩膀开始剧烈疼痛,敌人狠狠地掰着他的胳膊,敌人的手像老虎钳,阿冯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被一点点掰开。他无力地看着电报机被抢去,电报机脱手的一瞬间,他咬着牙突然向前一探身,敌人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死抓着他胳膊的敌人有一瞬间的松懈——阿冯在这一瞬间用力蹬地,成功逃了出来。

但电报机没有了。墙那边的敌人权衡之后决定先转移电报机。

这是唯一的电报机了,即使没有办法抢回来,也要同归于尽。

“喂——”

阿冯心一横就要冲进洞里,即将冲进去时忽然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在他低头去看的短短延迟间,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洞里钻了进去。

“我来!”

阿冯的大脑在一瞬间像周围的火一样猛地燃烧起来。是后屋住着的一家人的孩子小宇,他刚刚只看到了大人的遗体,没想到孩子逃了出来,更没想到小宇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向了敌人。

阿冯猛地探身进洞,小孩子只有十二三岁,虽然平时善于上山爬坡,但此时毕竟面对的是两个成年的高大敌人。该死——敌人的刺刀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洞口,阿冯勉强通过,一只膝盖跪在刺刀上被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他几乎半跪着扑上去抱住了一个敌人的腿,敌人的枪落在旁边,阿冯一把捡起枪扔进火海。

只剩一把枪了。小宇仗着灵敏绕着桌腿躲来躲去,一个敌人跟阿冯扭打在一起,另一个人一手抱着电报机,另一只手试图去抓小宇的脖子。

小宇紧紧盯住敌人手里的电报机。

他们居然周旋起来了。敌人也疲惫不堪,火烧进来了,空气都是灼热的,抱电报机的敌人想抛下他的同伴自己逃跑,他转头看了一眼,小宇突然从他背后跳起来,左手用力向前一挥,那人突然“啊呀”惨叫一声,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捂自己的眼睛。

小宇的右手已经等在旁边。他一把抢过电报机,敌人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小宇一翻身从那人身边滚过,用力一扔,阿冯也伸出手来,稳稳接住了电报机。

阿冯使出全身力气用手肘狠狠打向跟自己缠斗着的敌人的鼻梁,敌人惨叫一声不动了。

阿冯一把将电报机从洞里扔出去,自己顺势跟着撞了出去。他感觉天旋地转,强撑着抬头伸手去拉还在屋里的小宇,小宇离他只有一点点距离,小宇也向他伸出手来。

“砰!——”

游击队的支援强冲进火里救出了昏迷的阿冯和他死死护着的电报机。电报机还能用。

水村的大火近凌晨时才被完全扑灭,这时候敌人已经撤退,阿冯的屋子已经被火烧得不剩什么了,木头和泥土都混在一起。阿冯苏醒后拼命要冲向废墟,被几个游击队员死死按住。

阿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黑色的已经倒塌的房屋,他缓慢地摇着头跪了下去,经过这一番折腾,他膝盖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了,鲜红的血和已经变成紫色的血痂混合在一起,流到已经被烧成黑色的土地上。

“会感染的。”医疗兵不忍地上前来扶他。

“……小宇死了?”阿冯颤抖着不确定地抬头看着医疗兵。

小宇先是中弹了。但中弹没什么,那一刻阿冯告诉自己,那颗子弹一定没有打中要害,是不会危及生命的。但——下一秒敌人的枪口越过小宇指向了阿冯,阿冯第一次直视黑洞洞的枪口。敌人开了枪。

这时候小宇已经抓住了阿冯的手,阿冯想用力将他拉出来,小宇却突然又松手,阿冯因为惯性摔出老远,小宇回头猛地一扑。这时候敌人已经来不及移开枪,枪响了,小宇的身体里喷出血花。

阿冯无力地看着小宇堵住了枪口,火烧进来了,小宇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火焰发出了爆破声。房屋爆炸了,阿冯晕了过去。

“……他说让我保护好电报机。”阿冯失魂落魄地看着游击队长。

“他说打了胜仗也有他一份。”

游击队长跟当初牺牲的大学生差不多年纪,他想帮阿冯擦去眼泪,手却在半空中停住,然后落在阿冯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你们做得很好,”队长轻声安慰,“电报机很安全,我们的支援很快就会到了,水村很快会得救了。”

“可已经有那么多人死了。”

“战争总要牺牲。”

“不……”阿冯痛苦地摇头。

他颤抖着手指向废墟,以及被安放在一旁的已经被烧得看不出面孔的小宇爹娘,他的手指指向已经不再存在的小宇的骸骨和那天为他而死的老人。

“可是我们不是要保护他们吗?”阿冯痛苦地说,“如果战争要这么牺牲老人和孩子,我们拼死拼命打仗还有什么意义?”

阿冯没法再做通讯兵了。那场大火和大战之后他有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他开始抗拒战争,在看到战场时总会下意识地远离。但即便如此他打了无数报告要上前线,他说即使只拼刺刀也要亲手杀死几个敌人。

一场大火几乎烧去了一半水村,外部游击队也偷袭了敌人的粮草营,争夺水村和战略要地的战争已经开始。阿冯拼命跟上大部队的脚步,却依然难以控制自己在战壕中发抖。

他并不是怕,他想扑过去亲手杀死破坏和平的禽兽,他总是想起大学生牺牲时点燃的火,他不希望自己的牺牲那么美好,只希望自己的牺牲能同样有意义。

可他难以克服对战争的恐惧。恐惧像个越滚越大的恶劣的雪球,他对鲜血和硝烟生出了多余的心理性厌恶,他总是想到为保护电报机被炸死的小宇和为掩护他而赴死的老人。阿冯总是掉队,在冲锋时肩膀和膝盖的伤都提醒他他已经不再适合战场。

水村的防守松散起来,因为最近就要进行最后的也是决定命运的决战了,没有必要再浪费人力物力来做防守。

游击队里有人逃跑了。阿冯敏锐地察觉到。

不知游击队长有没有发现——也许发现了,但为了稳定军心而将其隐瞒了下去。

毕竟他们即将进行的是殊死搏斗,即使更前线的支援到了也仅仅刚好能与敌人抗衡,支援的路凶险万分,水村老小如今都跟着游击队做好了誓死保卫水村的准备。这时候一点点的军心动摇都是致命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搏命,因为战争的终点可能并不是绝对的死亡。

阿冯心里似乎长了一根刺。他再次看到敌军阵营里彻夜不灭的火光、嚎叫声日夜不息的狼狗时,仿佛自己本来平静的心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他不想当逃兵。但他也不想再看见无辜的百姓牺牲。他想拼命保护无辜的人,却因为难以避免的无辜的牺牲而心生恐惧。

根本不是因为旧伤。阿冯攥紧了手里的刺刀。

战争的开始是毫无预兆的。又是一个深夜,夜袭似乎是敌军的什么传统,但这一次水村有了哨兵,水村人第一时间从睡梦中苏醒过来,阿冯醒来的时候第一波敌军已经攻进来了。阿冯感觉心脏开始狂跳,他想抓起枪但手腕止不住地发软,他暗骂一声,抓起了刺刀。

战场很混乱。敌人攻入的是水村北,水村的村民如今都集中在水村南边住着——这也让阿冯略略安心。水村南是游击队的军事大本营,聚集着救急的粮草和一些弹药,以及一些绝密的重要的地图。水村南的守卫最多,里三层外三层把粮草库和兵器库围得像密不透风的水桶,相应的水村北是我方兵力最薄弱最分散的地方,但这儿的游击队员最勇敢也最不怕牺牲,每个人都做好了与敌军殊死搏斗的准备。

敌军的第一波入侵很快被打退了,两方都在进行紧张的休整。带领队伍守卫北边的副队长正准备差人去南边报告战况,副队长看了阿冯一眼,向他招招手。

但水村南也被包围了。

他们其实并没有猜错敌人声东击西的意图,但敌人实在太多了,敌军的支援跟着武器弹药一起比我方支援到得更早,粮草守住了还好,如果粮草库被敌人以数量碾压的优势占领,无论是现在的游击队还是支援部队会被逐个击破。战术在绝对的数量压制下只能起到很有限的作用。

阿冯这一路上杀掉了两个巡逻的敌人,手起刀落间他觉得自己的对敌状态已经被激发到顶级,但他还是被南边的战况震慑住了。

水村南的敌人大概是游击队的三四倍,敌人一波一波地进攻,粮草库的防守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但好在村民们还都安全,阿冯向草棚扫了一眼,一个小孩子探头出来又很快被拉回去。

阿冯撕破衣服,拿根长布条将刺刀与自己的手绑在一起。他也冲进了战场。

指挥守卫村南的队长已经牺牲了。阿冯跨过了他的遗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和肩膀在微微发烫,心脏在战栗,眼前的情景因紧张和激动而模糊不清,子弹呼啸而过,他扑倒在地。他就地一滚躲过几梭子弹,手里的刀顺势一刺,刀穿透了一个敌人的脚踝,敌人哀号着倒下,阿冯抱头一缩又一滚,狠狠摔到掩体背后。

手上有温热的血,他的左臂受伤了,他勉强提起来一把枪,拿枪的手还在颤抖。

枪口对准敌人,虽然心脏跳得很难受,呼吸也艰难起来,阿冯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拉动枪栓,砰地打出一枪。

“——砰!”

几乎在他打出一枪的同时一枚燃烧弹落在他背后,火焰铺天盖地地涌来,火焰嘶吼着要吞掉这个世界。

阿冯眼前一黑,他的头撞到掩体上,猛地一蹬地勉强站起来,来不及喘匀一口气又原地卧倒,一枚冒着烟的手榴弹落在他面前,他咬着牙用枪杆将它打开,同时枪也脱手,手榴弹在几秒后炸得惊天动地,炸弹带起的浮土呛得他拼命咳嗽。

天边还是黑的,没有一点天亮的意思。阿冯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挺到支援到达,他无比希望自己有千里耳的能耐,他的耳朵贴着土地,无望地期待着能听到一点点来自支援部队赶路的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

防守已经支离破碎,敌人攻进粮草库和武器库易如反掌。水村即将失守。

虽然本就是力量悬殊的战争,他们打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但即使以卵击石到如今,阿冯还是希望能赢得这场战争。

阿冯用手肘撑地,奇迹一样再次站了起来。

但他没能再冲上去,因为几乎在同时,水村村民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各个不同的屋子里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村民卷起巨浪,锄头和镰刀劈头盖脸地砸向剩余的敌人。

阿冯看呆了。水村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老者举起拐杖、小孩扛起镰刀,有人举着单薄的用铁板做成的“盾牌”,有人穿着稻草编成的防弹衣,冷兵器用来杀敌,有人为后备军挡子弹,一波人倒下去,又一波人冲上来,水村村民开始疯狂反扑,用比敢死队更疯狂的执拗劲和韧劲儿冲进战场。

一些在村民中休整而幸存的伤员不忍地别过头去。

阿冯惊呆了。有个老人看到他的伤后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向后方拖,阿冯受伤的手臂还在流血,老人利落地帮他包扎,阿冯一把抓住老人的胳膊,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边含着眼泪摇头一边发出“啊啊”的含混嘶哑的声音。

不应该是这样的——即使水村失守,即使他们都成了俘虏,援军还在,他们一定还有办法,我们还有援军和更多遥远的军队,战争的胜利绝不是这么多人用生命拼来的。

战争的意义难道不是保护老人小孩和百姓吗,如果到了需要百姓一起牺牲的地步,那么他们这么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不,不要……”阿冯徒劳地看着老人。

水村村民居然真的暂时压制住了敌人的进攻,但这不是胜利,胜利已经不可能了。敌人已经在手忙脚乱地安装炮台和武器,有一两队动作快的敌人已经在准备燃烧弹了——冷兵器难敌枪炮,两三枚大型燃烧弹落在这里后,游击队、村民和宝贵的物资情报都将一同化为灰烬。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阿冯绝望地看着老人,老人却坚定地对他说一定还会有转机的。

水村是个英雄的村子。老人说。

“……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什么?”

“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们,”阿冯别回头去,“为了这场仗,水村已经牺牲太多了……”

“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们……”

“不是这样的,孩子。”老人打断他的话。

第一枚燃烧弹落下时,老人的眼睛在火焰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这让阿冯想到了掩护自己的那位教私塾的老人,他的眼神也是这么坚定的,火光又让阿冯想起了在火海里救出电报机的小宇,三人的影子重合,一直以来在战争中躲藏又反抗的人们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部站在阿冯面前。

“不是这样的,孩子,”老人说,“在这种民族危机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我们的反抗和牺牲也是为了战争胜利,也是为了给我们的民族留下一个根。”

“可你们没有为国捐躯的责任……”

“我们都有为之牺牲的大义。”

阿冯的伤口不再流血了,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躲在一处掩体后,火还没能烧到这里来。阿冯闭上了眼睛。

援军是从天而降的。

援军在路上中了敌人的埋伏,双方没有缠斗太久,又多亏了水村村民争取到的宝贵的时间,援军日夜赶路终于在水村被夺前赶到战场。谢天谢地援军是一支在江边战无不胜的铁军,援军一到立即接管了战场——是“接管”,水村村民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这儿几乎被敌人夷为平地,但正因为敌人太心急又太自大了,导致他们的武器在长时间的拉锯战后突然出现短缺。我方南边军火库随着援军到达被开启,被动挨打的局势瞬间反转,敌人的阵型被冲乱。紧跟着援军的医疗军也救回了许多人,一些村民得救了,另一些人因为冲在最前线而壮烈牺牲。

水村人用胸膛为战争胜利开启了一条血路。

这场仗最终打赢了,援军解决了南边的敌军后迅速转移到北边,水村作为战略要地被保护了起来,几个月后更多我军赶到,在水村建立了临时指挥部后引进了许多战略人才和新的战略思想。水村成为了新的我军根据地,保卫水村的游击队员和村民们最终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掩护阿冯的那位被掳走的老人被找到了,只是可惜因为强硬的不妥协乃至绝食反抗的态度,老人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被救出几个月后去世。阿冯本来可以继续做通讯兵,但他思考了几天后选择去做饭。

阿冯永远会记得自己在前线的日子,刺刀反射的冷厉的光和步枪滚烫的枪管,他也记得自己最初参军时在炊事班,以及当初的大学生灿烂恢宏的牺牲。

牺牲是灿烂的,也是恢宏的,如果站在战争和历史面前,阿冯想,这样的牺牲也是“民族”上的纹路,英雄们也将成为永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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