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面


午夜十二点的老旧居民楼里,电梯突然在十三楼停下。李默按下开门键时,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冷风卷着纸灰涌进来,电梯壁的镜子里,他身后站着个穿褪色蓝布衫的老太太,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正盯着他手里的外卖袋。

“小伙子,帮我把这碗面送到七零三。”老太太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我女儿今天生日,她最爱吃巷口张记的阳春面。”

李默皱了皱眉,十三楼早没人住了,据说十年前这里着过大火,烧死过一对母女。但外卖平台显示七零三确实下了单,备注里写着“多放葱花,我女儿爱吃”。他接过那只掉了漆的搪瓷碗,碗壁烫得惊人,面条上卧着的荷包蛋却泛着青灰色,像冻了很久。

电梯到七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全灭了。李默摸着墙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脚下传来黏腻的触感。七零三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甜腻的香气,像是奶油混着烧焦的味道。他推开门,看见客厅正中央摆着个积满灰尘的蛋糕,上面插着七根蜡烛,火苗绿幽幽的,照得墙上的全家福泛出诡异的光——照片里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嘴角裂到耳根,手里举着的正是他手里这碗阳春面。

“妈妈说,等了十年才有人愿意给我送面。”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李默猛地回头,手里的搪瓷碗“哐当”落地,面条撒在地上,竟蠕动着缠上他的脚踝。那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站在门口,脸被阴影遮着,只有一双枯瘦的手缓缓抬起,手里捏着七根燃尽的蜡烛芯,“你看,她多高兴啊。”

李默想喊,喉咙却像被面团堵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那些面条已经钻进裤管,皮肤传来被沸水烫过的剧痛。墙上的照片里,小女孩的脸正一点点变得清晰,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密密麻麻的针眼,而她手里的面条,正一根根尖利地刺向照片外的他。

第二天清晨,清洁工在七零三门口发现一摊凝固的面糊,里面混着几根烧焦的头发。监控显示,昨晚那个外卖员走进电梯后,再也没有出来。

三天后,又一个外卖员失踪了。

这次的受害者叫赵磊,凌晨两点接到七零三的订单,备注和上次一模一样:“多放葱花,我女儿爱吃”。平台后台显示,订单地址被反复修改过七次,每次修改的时间都卡在午夜十二点整,像有人在对着键盘一点点敲出这个早已废弃的门牌号。

老保安王伯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人。他守着这栋楼三十年,亲眼看着七零三那对母女被抬出去——十年前那场火,烧得最凶的就是她们家,消防队破门时,母亲还保持着把女儿护在身下的姿势,两人手里攥着的,正是半袋没开封的挂面。

“那屋子邪性得很。”王伯对着来调查的警察搓着手,指节泛白,“头年有人想租,刚进去就听见屋里有擀面的声音,案板敲得咚咚响,推门进去却空无一人,只有灶台上摆着只空碗,碗底结着黑黢黢的面垢。”

警察在七零三搜了整整一天,除了墙角那摊始终擦不掉的面糊,什么都没找到。倒是法医在面糊里检出了微量的磷,那是人体骨骼燃烧后的残留物。更诡异的是,他们在门框缝隙里发现了几根细如发丝的面条,晒干后硬得像铁丝,断面处还沾着暗红色的碎屑,化验结果显示是陈旧性血迹。

第七天夜里,王伯决定自己去看看。他揣着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手里拎着桶煤油——老辈人说,对付不干净的东西,要么用火烧,要么用盐淹,他两样都备了。

电梯到七楼时,声控灯照样没亮。王伯摸着墙往前走,脚下的黏腻感比上次李默遇到的更重,像是踩在没凝固的血浆里。七零三的门开得比上次大,里面飘出的甜香里多了股煤油味,他心里一紧,刚要把煤油泼进去,就听见屋里传来小女孩的笑声。

那笑声脆生生的,像含着颗糖:“王爷爷,你带的面呢?”

王伯猛地顿住脚。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十年前那个小女孩总爱趴在阳台栏杆上喊他,手里举着母亲刚煮好的面条,非要塞给他尝一口。有次他接过碗,发现面条煮得烂糊糊的,小女孩却说:“妈妈说,煮久点才不会烫到舌头。”

“你妈呢?”王伯的声音在发抖,护身符在口袋里烫得像块烙铁。

“妈妈在给我下面呀。”小女孩的声音更近了,仿佛就贴在他耳边,“她说要多煮几碗,不然不够客人吃的。”

王伯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往里看,客厅里的蛋糕还在,只是上面的蜡烛变成了七根,火苗比上次更绿,照得地板上的面糊泛出金属般的光泽。而灶台上,果然坐着口锅,锅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地冒泡泡,水面上漂着层青灰色的泡沫,像是煮了很久的肉汤。

一个穿蓝布衫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根擀面杖,正一下下捶着案板。王伯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顿时浑身冰凉——那根本不是面团,而是一绺绺湿漉漉的头发,被擀成薄薄的片,又切成细细的条,落进锅里时,发出“滋啦”的声响。

“王爷爷,尝尝吗?”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王伯回头的瞬间,看见一张被火燎得焦黑的小脸,嘴角裂到耳根,手里举着只搪瓷碗,碗里的面条根根直立,像是插满了细针。而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也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被热气熏得模糊,只有眼眶里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王伯的方向,锅里的水“噗”地溅出一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惨叫一声。

第二天清晨,居民发现王伯倒在七零三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桶没开封的煤油。他的嘴被什么东西撑得老大,里面塞满了生面条,那些面条顺着喉咙钻进肚子,在他的胸腔里盘结成团,把五脏六腑都搅成了糊状。

警察来抬尸体时,有人注意到七零三的窗户开了条缝,里面飘出一缕白烟,像是有人刚煮完一碗面。而楼道里的声控灯,在那天之后彻底坏了,无论怎么跺脚、拍手,始终是一片漆黑,只有七零三门口那片地面,在夜里会泛出幽幽的绿光,像谁不小心泼洒的面汤。

半个月后,这栋楼彻底空了。只有外卖平台上,七零三的订单还在不断弹出,备注栏里的字渐渐变了样,从“多放葱花”变成了“再来一碗”,最后变成“还差四个”。

搬家公司的师傅们说,拆七楼地板时,发现水泥下面埋着四层叠在一起的碗,碗里的面条早就干硬如铁,每根面条的顶端,都顶着一小撮焦黑的头发。而最底下那只碗里,沉着半枚生锈的钥匙,正是十年前那对母女家的房门钥匙。

至于那扇始终关不上的七零三房门,最后被工人用水泥封死了。封门前,有人听见里面传来清晰的数数声,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叠在一起,从一数到七,数完就响起擀面的声音,案板敲得咚咚响,像是在催着谁,快来吃这碗等了太久的面。

直到现在,那栋楼还空着。偶尔有晚归的司机经过,会看见七楼有盏绿幽幽的灯亮着,窗台上仿佛搭着两只晾面条的竹竿,风一吹,那些“面条”就轻轻摇晃,仔细看去,却像是无数根垂下来的头发。

半年后,这栋楼要被拆迁的消息传了开来。

拆迁队的工头姓周,是个不信邪的硬脾气。听说这楼里出过好几桩怪事,他偏选了个午夜开工,带着十几个工人浩浩荡荡地闯进七楼,手里的电钻和撬棍在黑暗里泛着冷光。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敢在老子的地盘作祟。”周工头啐了口唾沫,一脚踹在七零三被水泥封死的门上,“给我砸!今天非要把这破屋子掀了不可!”

电钻刚碰到水泥墙,就发出刺耳的怪响,像是钻头卡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里。一个年轻工人凑近看,突然“啊”地尖叫起来——电钻的钻头缠满了头发,那些头发黑得发亮,正顺着钻杆往上爬,缠上他的手腕。

“邪门!”周工头骂了一声,抄起撬棍就往墙上砸。水泥块簌簌落下,露出后面的砖块,砖缝里竟嵌着一根根干硬的面条,像钢筋一样把砖块黏在一起。撬棍敲上去,发出“铛”的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咕嘟”一声,像是锅里的水开了。

所有人都停了手,黑暗里只剩下彼此的喘息声。周工头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那些嵌在砖缝里的面条不知何时变得柔软,正慢慢蠕动着,从砖缝里钻出来,在地上聚成一小团,渐渐涨大,变成了碗口大小的面团。

“烧了它!”有人喊了一声,打火机“噌”地亮起,火苗刚凑近面团,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像是女人被火烧到的惨叫。面团猛地炸开,溅出无数细小的面粒,落在工人的皮肤上,瞬间变成滚烫的油星,烫出一个个燎泡。

周工头这才慌了,他拽着身边的人就往电梯跑,可脚像被钉在原地——低头一看,地上的面糊不知何时漫到了脚踝,那些面条正顺着裤管往上爬,缠得越来越紧,像无数根绞索。

“妈妈,他们要拆我们的家。”小女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哭腔。

周工头猛地抬头,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天花板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巨大的面皮,面皮上印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大人抱着一个小孩,轮廓和十年前被烧死的母女一模一样。面皮边缘还在不断蠕动,像是有人在上面擀面,要把整个房间都包进去。

“快跑!”周工头嘶吼着,挥起撬棍朝面皮砸去。撬棍刚碰到面皮,就被牢牢粘住,他使劲一拽,竟从面皮里拉出一绺绺带着血的头发,腥臭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第二天清晨,拆迁队的人发现周工头和三个工人倒在七楼楼梯口,他们的身体被擀成了薄薄的一片,像摊在案板上的面皮,四肢却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皮肤上布满细密的褶皱,像是被擀面杖反复碾过。而七零三那扇被封死的门,不知何时裂开了道缝,里面飘出的甜香里,混着新鲜的血腥味。

拆迁的事就此搁置。没人敢再靠近那栋楼,连拾荒者都绕着走。只有附近的流浪猫,会在午夜聚集到楼下,对着七楼的方向弓起背,发出凄厉的嘶叫,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又过了一年,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出现在楼下。他叫林深,是十年前七零三那对母女的远房亲戚,来这里是为了取母亲留下的遗物——据说当年那对母女遇难时,手里攥着的挂面袋里,藏着一张存折。

林深抱着一个旧纸箱,里面装着从消防队领回的遗物:半块烧焦的布料,一只变形的铝勺,还有一本烧得只剩几页的相册。他站在楼下抬头望,七楼的窗户关着,玻璃上积满灰尘,却隐约能看见里面有绿色的光在晃动,像有人在屋里点了蜡烛。

“该了结了。”林深低声说,从纸箱里拿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他托人从寺庙求来的经文,还有一小袋粗盐。

他没坐电梯,一步步走上七楼。楼道里的黏腻感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一层面糊,踩上去会陷下去半寸,留下深深的脚印,那些脚印很快就被新的面糊填满,像是从未有人走过。

七零三的门开着,里面的甜香浓得化不开。林深推开门,看见客厅里的蛋糕还在,上面的蜡烛变成了九根,火苗绿得发蓝。灶台前,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背影正对着他,手里的擀面杖敲得案板咚咚响,案板上的面团里,露出几缕黑色的头发。

“是你啊。”女人的声音转过身,脸依旧被阴影遮着,只有眼眶里的黑洞对着林深,“她等你的面,等了好久。”

林深把经文和盐撒在地上,盐粒碰到面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白色的泡沫。他从纸箱里拿出那半本相册,翻到最后一页——那是张被烧得只剩边角的照片,上面是小女孩三岁生日,手里举着一碗阳春面,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当年怕烫,总是要把面晾很久才吃。”林深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们不该留在这里的。”

“她还没吃完那碗面。”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十年了,没人记得给她加葱花。”

案板上的面团突然炸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几张泛黄的照片,一枚生锈的发卡,还有一张烧焦的存折。而那些散落的面条,正慢慢聚拢,变成一个小女孩的形状,她伸出手,指向林深手里的相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在吃面。

林深把相册放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一碗刚买的阳春面,放在小女孩形状的面条前。“我加了葱花,”他轻声说,“趁热吃吧。”

面条做的小女孩慢慢低下头,“吃”起碗里的面。随着她的动作,屋里的甜香渐渐变淡,面糊开始凝固、开裂,露出下面的水泥地。穿蓝布衫的女人身影也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一缕青烟,钻进了那碗面里。

当天下午,林深带着那本相册和存折离开了。他走后,七楼的声控灯突然亮了,惨白的光线下,七零三的门缓缓关上,门缝里最后飘出的,是一缕淡淡的葱花味。

后来,那栋楼还是被拆了。推土机碾过七楼地基时,司机说感觉压到了什么硬东西,下车一看,是只搪瓷碗,碗底结着层厚厚的面垢,垢里嵌着七根细小的蜡烛芯。

碗被送到博物馆,作为城市旧物展出。有天夜里,值班的保安听见展柜里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吃面。他打开灯,看见那只空碗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翠绿的葱花,正慢慢融化在碗底的水渍里,像一滴眼泪。

那只搪瓷碗在博物馆待了五年。

起初没人在意这件不起眼的旧物,它被摆在“城市记忆”展区的角落,旁边是生锈的自行车铃铛和掉漆的保温桶。直到有天,一个负责清洁展柜的阿姨发现,无论前一晚擦得多干净,第二天碗底总会凝结一层薄薄的面垢,像有人夜里偷偷用它盛过面。

更怪的是,展区的监控总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失灵。维修人员查了无数次线路,都找不出问题,最后只能归结为老旧电路接触不良。只有夜班保安老陈知道不对劲——他不止一次在巡逻时,听见展柜里传来细微的“吸溜”声,像小孩吃面时发出的动静。

“那碗邪性。”老陈跟同事换班时总念叨,“有次我打着手电凑近看,碗里明明是空的,却映出个小女孩的影子,扎着羊角辫,正对着我笑。”

这话传到馆长耳朵里,反而勾起了他的兴趣。他翻阅了那栋老楼的档案,查到搪瓷碗的来历,又联系上当年处理拆迁事宜的部门,才拼凑出十年前那场火灾和后续的种种怪事。“这是有故事的物件。”馆长摸着下巴,不仅没把碗撤展,反而给它换了个单独的玻璃柜,旁边加了块说明牌,只写着“民国三十年制搪瓷碗,出自某拆迁居民楼”,故意隐去了那些阴森的细节。

变故发生在一个暴雨夜。

那晚雷电交加,博物馆的电路被劈中,整栋楼陷入黑暗。老陈拿着应急灯巡逻到“城市记忆”展区时,看见那只搪瓷碗的展柜玻璃裂了道缝,缝里渗出黏糊糊的液体,在地面聚成一小滩,泛着和当年七零三门口一样的绿光。

他刚要伸手去摸,就听见碗里传来“啪嗒”一声,像荷包蛋落在热汤里的声音。应急灯的光束晃过去,碗里竟凭空多出半碗阳春面,面条上卧着的荷包蛋泛着青灰色,和李默当年接过的那碗一模一样。

“三十年了,终于有人肯好好看它一眼。”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碗里飘出来,带着水汽的潮湿感。

老陈吓得后退半步,应急灯掉在地上,光线在地面乱晃,照亮了玻璃柜上的裂缝——那里卡着几根细面条,正一点点往里钻,像是要把玻璃撑碎。他想起同事说过的话,这碗来自的那栋楼,当年的女主人就是民国三十年生人。

雨越下越大,馆外的雷声震得展柜嗡嗡作响。碗里的面条开始蠕动,根根直立,像无数根细针朝着老陈的方向竖起。他突然想起说明牌上的字,猛地抓起旁边的灭火器,对着展柜砸过去。

玻璃碎裂的瞬间,一股带着葱花味的热气涌出来,老陈看见碗里的面条突然炸开,变成无数细小的面粒,在空中聚成一个模糊的女人轮廓。她的手里牵着个小女孩的影子,两人都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大火烧得冒了烟。

“我们只是想让人记得。”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记得她爱吃葱花,记得那碗没吃完的面。”

老陈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对影子慢慢穿过墙壁,消失在雨幕里。地上的面汤正在变淡,最后只留下一滩水渍,里面浮着七根细小的蜡烛芯,和当年在七零三门框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清晨,工作人员发现展柜碎了,搪瓷碗却不见了。地面的水渍干了以后,留下淡淡的面痕,拼出“谢谢”两个字,很快就被清洁工擦掉了。

没人知道那只碗去了哪里。有人说在暴雨后的护城河边见过,碗里盛着半碗雨水,水面漂着根绿葱花;也有人说在巷口张记面馆的窗台上看到过,老板说凌晨收摊时,总发现灶台上多了只旧碗,碗底结着新鲜的面垢。

张记面馆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总在凌晨三点准时煮一碗阳春面,放在靠窗的桌上,多放葱花,不收钱。有人问他给谁留的,他就指着空座位说:“十年前有对母女总来这儿,女儿怕烫,每次都要等面凉透了才吃。那天她们没吃完就走了,我总觉得,该给她们留着。”

面馆的墙角摆着个旧玻璃罐,里面装着些干硬的面条,据说是老板从博物馆捡回来的。有次夜里打雷,有人听见罐子里传来擀面的声音,案板敲得咚咚响,像在催促谁,快来吃这碗等了太久、也终于被记得的面。

而那本被林深带走的相册,后来在一次整理旧物时被发现,最后一页那张烧焦的照片上,小女孩举着的阳春面里,多了一小撮翠绿的葱花,像是有人用颜料细细补上去的,在泛黄的纸页上,鲜活得像刚撒上去一样。

张记面馆的老板没撑过那个冬天。

冬至那天凌晨,他像往常一样煮了碗阳春面放在窗边,转身去揉面时,听见身后传来“呼噜”的吃面声。他笑着回头,想说“慢点吃,别烫着”,却看见空座位上摆着的碗空了,碗底沉着七根细如发丝的面条,而桌边的地面上,积着一小滩泛着绿光的面汤。

老板的手僵在案板上,擀面杖“哐当”落地。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口不知何时缠上了几根面条,那些面条凉得像冰,正顺着胳膊往上爬,皮肤传来被冻伤的刺痛。窗外的雪下得正紧,巷口的路灯被雪雾罩着,昏黄的光里,仿佛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都在朝面馆里张望。

“该还了。”一个细细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老板猛地栽倒在案板上,额头撞在面团上,沾了满脸的面粉。等天亮时,学徒发现他趴在案板上没了气息,手里攥着半根擀面杖,面团上印着两个小小的手印,像是有人按上去的,指缝里还夹着几根翠绿的葱花——那是他今早刚切的,还没来得及放进调料盒。

法医来验尸时,在老板的喉咙里发现了一团凝固的面糊,里面混着几片没嚼烂的葱花。更诡异的是,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只有内壁沾着层薄薄的面垢,像是几十年没吃过东西,又像是刚吞下了一碗滚烫的面。

张记面馆就此关了门,卷闸门拉下的那天,巷口的风卷着雪沫子往门缝里钻,路过的人说,听见里面传来擀面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案板上,像是在跟谁告别。

三年后,巷口开了家新的面馆,老板是个年轻姑娘,叫苏晓,据说跟张记老板沾点远亲,手里捧着那本从面馆墙角找出来的玻璃罐,罐子里的干面条已经变得像琥珀一样透亮,阳光照进去,能看见里面嵌着的细小葱花。

“我爷爷总说,当年有对母女欠了他一碗面。”苏晓对着来吃面的客人笑,眉眼弯弯的,像极了照片里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他说那碗面得还,不然心里不踏实。”

她煮的阳春面总有种特别的香气,有人说是葱花新鲜,有人说是汤底熬得久,只有苏晓自己知道,每次下面时,灶台上那只从张记带来的旧搪瓷碗里,总会凭空多出一小撮葱花,绿得发亮,像是刚从地里摘的。

有天深夜,面馆打烊后,苏晓收拾桌子时,看见窗边的座位上多了只空碗,碗底结着层薄薄的面垢,用手指一蹭,竟渗出淡淡的绿色。她没害怕,反而拿起那只旧搪瓷碗,往里面倒了半碗热水,撒上葱花,轻轻放在窗台上。

“爷爷说,你们等了很久。”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轻声说,“这碗面,温的,不烫。”

风从巷口吹进来,卷起碗里的热气,在灯光下扭出两个模糊的影子。苏晓看见窗玻璃上多了层水汽,水汽里慢慢显出两个字,像是用手指划出来的:“谢谢”。

第二天清晨,清洁工发现面馆的窗台上摆着两只碗,一只旧搪瓷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水面漂着最后一片葱花;另一只空碗的底上,印着两个小小的手印,一个大一个小,像是有人捧着碗,认认真真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面。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诡异的订单,也没人在午夜听见擀面声。那栋被拆的居民楼旧址上,建起了新的小区,小区门口的花坛里,不知何时长出几丛野葱,绿油油的,在风里摇摇晃晃,像无数双眼睛,安静地看着来往的人。

而苏晓的面馆里,始终留着一个靠窗的座位,桌上摆着两只碗,一旧一新。有小孩问起,她就笑着说:“那是留给两个老朋友的,她们爱吃阳春面,多放葱花的那种。”

偶尔有老人来吃面,会看着那两只碗出神,说这场景像极了很多年前,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牵着扎羊角辫的女儿,坐在张记面馆的窗边,慢慢等着一碗凉透了的阳春面,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暖得像要化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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