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四更,恰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天黑的正浓,一切都影影绰绰,黑暗中还有略浅或者略深的黑,仔细看了,才能辨出是房屋或是树木。村中的土路看过去则是略发白色的暗灰色。土路尽头,是村东头的一间土房。

吱呀一声,开了条门缝,见没动静,又开大了一点,过了半晌,才有一个人从门缝里滑出来,就好像鱼嘴里滑出个气泡。人刚出门,门立刻贴着他的背掩上了。人就贴着墙隐在黑暗里。

吴老实不是第一次后半夜从卫寡妇房里出来,但还有点紧张。他从黑影里出来,疾走几步到了村道上,步履才从容起来。一面走,一面回忆着刚才的愉悦。 忽然见道边谁家矮墙旁,蜷着一团黑黑的东西,还一耸一耸的动。吴老实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他定定神,想想大概是谁家的牲口走丢了,就壮着胆子凑近看,却发现是一个人。这人却一动不动了,黑暗里瞪了巨大的眼白,也盯着吴老实看。吴老实才知道,原来是疯子。

这村子不大,村西沿着官道,吴老实就住在村西,在官道边开了个小面摊,起早贪黑的赚几个铜板。村东头,就是卫寡妇家,再往东二里,是一条百里来长的河,发源于二十里外的狼窝山。河边到村子这二里地,都是芦苇荡子和河汊,遍布着不知道什么朝代就有的荒树乱坟,村里除了不知深浅的几个半大小子去摸鸟蛋抓鱼虾,一般没人往那边去。

往东去一里多,快到河边处,有一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建成的破庙,庙墙塌了半边,也早已经没了神龛,疯子就住在这庙里。

没有人知道疯子是什么时候来的。见到他的时候,永远是双手拢在袖里,挎着一个破竹篮子,篮子上还蒙了严严实实的破布,似乎掩着天大的秘密。身上穿着不知道多少层的脏乎乎的破衣,冬天夏天都是这一身。头发乱散着,沾了草梗树叶,脸上满是污垢,看不清颜色,只有一双眼睛出奇的大,黑眼仁却小,更加显得怪怪的。疯子常不作声的在荒地中逛,偶尔走到村边,就停下,远远的看一会村子,再掉头继续逛。

有时候晚上看到冬面有隐隐的火光,人们就知道是疯子点了火,也许是在烤东西吃,至于吃什么,不知道。草荡子里有的是野兔鱼虾,有时还有不知道哪里走来的野猫野狗。老天爷活人,没饿死他,大家都这么说,篮子里说不定就是捡来的死猫臭鱼。偶尔谁家玉米丢了几穗,也没人较真。疯子就这么在破庙住了一两年。

吴老实看是疯子,虽然疑惑为什么疯子会半夜进村来,但也不再惊恐,转身往家走。背后听见疯子含糊不清的说,闹了狼了。狼?吴老实不信,多少年没见狼了,这里离山还有几十里呢,疯子就是疯子。实在是累,吴老实打算今天晚点开张,多睡会。

等吴老实睡醒,已经过了正午,出门往面摊走时,看见村头聚了一群人在议论什么。张大婶坐在地上无声的哭。凑过去问了才知道,张大婶家四岁的小宝昨天不见了,村前村后找了个遍,水塘水井也都捞了,没有踪迹。吴老实才知道昨晚在卫寡妇那里贪图欢愉,对窗外的喧闹充耳不闻,错过了一场搜寻。

吴老实笨笨的安慰了张大婶几句,转身刚要走,忽然想起,就对大家说:“疯子说,闹了狼了。”

没有人怀疑吴老实的话,吴老实出了名的老实。大家顾不上询问细节,纷纷议论着,说好多年没闹狼,早年间听说是从狼窝山顺着河下来的,咬死过牲口。又说这一二十年了,说不定的确有狼又下了山,就闹嚷着,拿了耙子锄头,要去河边搜寻。

河岸宽阔,芦苇丛生,一眼望去全是夹杂着青绿或者枯黄的草叶,能没了人头。高阜处往往生了杂树,枝叶并不茂密,落了一大片不知名的鸟,哇哇直叫。见人来了,扑落落飞走,头顶黑压压一片,虽然是大白天,也让人心里瘆的慌。

想着狼叼了孩子,总是往荒僻处跑的,人们就撇开小道不走,专门钻林子,趟水洼,折腾到天近黑,也一无所获。

没有找到孩子的人们也累了,集结起来往村里走,暮色中看到有火光,便知道是疯子。于是说不如去破庙,找疯子问问清楚。

疯子正向着火烤食着什么,见人来了慌慌张张的遮掩,又哪里遮掩的了。只能把那个蒙了布的篮子拉近身边,抱在怀里。似乎怕人抢了去。

火堆还在噼噼啪啪响,旁边散落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碎骨,仔细看看,非鸟非鱼,就有人心底暗暗有一些不好的联想。人们低声耳语,说要看看疯子的篮子里到底是什么,并且几个年轻人就蠢蠢欲动起来。疯子无力阻挡,跌坐在地上,篮子滚落,蒙着的布也散了,露出黏糊糊的一堆血肉,一枚小小的栓了红线的铜钱滚出来。张大婶认出这原本是挂在小宝脖子上的,就扑过去紧握住铜钱大声哭。

人们一阵恶心,又一阵怕,一阵恨,不由的攥紧了手里的家伙。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死吃人肉的疯子。于是一根扁担领先,打在疯子的肩上,疯子一个趔趄。其他人也得到了勇气,挥动锄头耙子,沉闷的落在疯子头上身上。只一瞬,疯子换了一下身体,倒在地上,血浸透了土地,聚的多了,一时渗不到土里,就洇成一个形状,慢慢扩大,又变换一个形状。人一时没死透,还在抽动。

有人用锄头抖开疯子的篮子,却发现篮里的血肉是连了皮毛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有胆大的就进破庙搜寻,也只见到散落的羽毛或者皮毛。

人们相互看看,有点错愕。又有人背着张大婶说,也许是已经吃光了,剩下的骨殖埋了。毕竟小宝的铜钱在这,疯子脱不了干系。

大家又搀扶着哭泣不止的张大婶往家走。

刚到家,却发现小宝坐在门槛上玩。见了张大婶,哭着扑过来。母子俩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回答大人的问题,人们半听半猜,大致清楚了缘由。

小宝昨天在村头玩,被一伙子人裹走了,这伙人白衣居多——说是城北闹的匪,人们叫做白狼的。白狼们原可能是想把小宝带进城,打算找户缺子嗣的人家卖了,结果偏城里新驻了兵,穿了号坎挎着腰刀往来巡弋。白狼们就丢下小宝,自己四散了。

小宝在城里寻个角落躲起来,哭了半夜,被兵卒发现,懵懵懂懂的说了住处,半下午的时候被交给路过的客商带回了村子。

可能只是在挣扎中,小宝脖子上的铜钱落了地,被疯子捡了。或者是疯子目睹了一切,才颠三倒四的说闹了狼。这已经没法知道了。

人们打起火把回到破庙,发现疯子已经不在了。一行血迹混杂着拖曳的痕迹指向河边芦苇深处,血迹旁边有大大的杂乱的爪痕。

人们知道,真的闹了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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