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更漏指向子时,椒房殿的冰裂纹窗棂漏下零星光斑,我掌心的朱砂痣又开始隐隐作痛。
远处飘来断续的裂帛声。我赤足走了出去。
月光撒了一地,把镜湖的水面映衬得愈发明亮。
“咚……”仿佛受了那皎洁月光的召唤,我腰间的玉佩突然坠地。它碎掉的一刹那,竟还发出了一抹微弱的蓝光。
我叹口气,继续向前走去。无论如何,今夜,我一定要去见见她。
御花园的夜雾浓得化不开。
走过重重假山,我终于站在了一扇蛛网缠结的残破木门前。谁能想到,深宫内院、天子近前,竟还有这样一处隐秘衰败之所。
她,白芷,正坐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抱着那半面残破的琵琶,面色平静如水。
那一根根弦上,都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或许,这琵琶是她多年冷宫生活的唯一念想了。
“姐姐……”我轻唤她。
她并不看我,只是淡淡地说,“来了,坐罢。”
我应声坐了下来,从身侧拿出两只白色小酒瓶,“姐姐,这是我特意为你酿的酒,今天是你的生辰,妹妹陪姐姐喝一杯?”
她终于望向了我,浅浅一笑,接过了一只瓶子。
“他对你好吗?”她小心翼翼地发问,仿佛却又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忍住掌心的疼痛,凄楚一笑,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02
“这曲《碎玉阶》,你是从何处习得?”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玄色龙纹靴踏碎枯枝。我仓皇转身,他却在我转身瞬间扯下了我的面纱。
“白芷,你回来了?!”他惊喜万分。
“臣女红芍参加陛下。”我向他跪了下去。
不承想,他竟然瞬间变脸,转身拂袖离去。
镜湖水泛起诡异波纹,垂柳的阴影将我笼罩。琴弦尽断,根根刺入我的掌心。
从那日起,白芷,我的亲姐姐,就慢慢成为了插在我心头的锐利尖刺,拔不出,也忘不掉。
03
暴雨倾盆而下时,我已在太极殿前跪了三个时辰。皇后赐的孔雀氅浸透了雨水。
她让我顶着这张脸来向皇帝求情,宽恕她兄长在除江南水患之时的贪墨之罪。
可皇后或许忘了,他爱的仅仅是这张脸而已。我一旦开口,他便躲闪不及,哪里还会听我解释半分?
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你当真是不中用啊!”椒房殿内,皇后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当年陛下对白芷可是言听计从啊!你们一母同胞,怎么竟会天差地别?!”
“娘娘怕不是忘了,姐姐不正是因为这言听计从,才被您作为‘弃子’丢掉了吗?我虽无用,但对娘娘却不会造成威胁啊。”
“啪”地一声,她又打了我。“给本宫滚出去!别以为你是本宫的表妹,我就不会杀了你,惹急了我,把你跟她关到一起去,让你们永远不见天日!”
我揉了揉火辣辣的脸颊,“那请皇后娘娘尽快动手,这种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
“滚!!”
04
“这是我用开春时的梅花酿的,阿姐说过,所有的花中,你最爱梅花。”
“芍儿,他对你好吗?”
恨意再次涌上我的心头,脸上的笑容却更灿烂,“阿姐不妨试试这红梅酒,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呢!”
她终于浅浅抿了一口。
很好。白芷,今夜过后,你我再无恩怨了。来生,再也不要做姐妹。
“他其实不喜欢琵琶。我也是在一本古医书上看到的,说木音可以让人平心静气,解郁去燥,于是他每每下了朝,我是无论如何也要逼他听上几曲的。也是为了他,我才这么拼命地学琵琶。你知道的,其实我擅舞擅画,却唯独不善音律。”
我烦躁莫名,闷头喝了一大口酒。
她继续说,“我不知道皇后表姐到底为何嫉恨我,其实我从未插手过政事,也从未觊觎过后位。我心中唯一所愿,不过是如他所愿。我那时总想,即使以后我人老色衰,他爱上了其他人,那么假如那个人真心对他、爱他,我也不会心生怨怼,只会默默为他们祝福……”
“此时此地,你还把自己说得这么高尚,有意义吗?”我冷冷地看着她。
她浅浅笑了笑,“或许你也不相信吧。太多人以爱之名,相互捆绑、相互窥探、相互消耗,可是真的遇到问题时,又巴不得和对方毫无瓜葛。这便是大多数世人口中所谓的爱情。”
“你既然这么爱他,何苦委身在这种腌臜之地,玷污了他对你的纯洁想象?你为什么,不去死?”我的手掌越来越痛。皇后在我体内下的毒,最近总是频频发作。
好在,今夜过后,我就再无痛苦了。所有的是非恩怨,到此为止。
05
她又露出了凄美的笑容。“这酒里,有毒吧?”
我不禁愣住。
“妹妹,姐姐自幼精读医术,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我说过,只要他爱你,你爱他,就够了。”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阿姐!不,他不爱我,他唯一爱的女人只有你!”
“那就去爱他,用你的真心去爱他,他会感受到的……”她一边说,一边趁我不注意,把一颗解毒药丸放入了我的口中。
而她,黑红色的血从她的嘴角缓缓溢出,反倒衬得她那雪白的面庞愈加美艳动人,“答应我,替我好好爱他,千万不要让皇后表姐伤害他……”
我抱着她,止不住地点头,“我答应你!阿姐,我答应你!快,你也吃解药!”
“哈哈,傻丫头,”阿姐笑了笑,“我这一生,已经功德圆满了,也该去了。”
06
“永安十九年的雨夜,有一位女子,在这里弹过同样的曲子。可是后来她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朕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了,直到你出现。”
我缓缓起身,拉起他的手,“妾身以后会一直弹下去。只要陛下想听,我就一直弹,好不好?”
他摸了摸我的头,如阿姐那般,“好,傻丫头!”
我趴在他膝盖上,泪水模糊了双眼。
料得来宵,皓色千里。清尊素影,长愿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