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尽千帆皆不是
晚唐已是江河日下,朝不虑夕。但每个朝代,无论盛衰兴废,哪怕已是断井颓垣,仍会有一剪清光,映照山河。
自古以来,这浩荡的天地,出过多少帝王将相,然而他们又与百姓无异,只是曾留名于历史罢了。
江山虽岌岌可危,但晚唐的诗人仍旧日出不穷。有这样一个人物,他既能作诗又能作词。他的诗有盛唐风度,华丽精致;他的词旖旎柔情,更是叩开了宋词的门扉,被尊为“花间词祖”。
他谙音律,善鼓琴吹笛,填词度曲。但他却无才子的风流俊美,甚至相貌奇丑,被称作“温钟馗”。他凭借不世才学,在大唐浩瀚的史卷中,占下一纸风华。
然而他又自恃才高,讥讽权贵,惹人憎恶,故屡试不第,郁郁终身。
他文笔风流,诗词兼工,留下许多绮丽精美之作供后人品读。他的诗词既抒写其积极入世情怀,亦有羁旅愁思,也有对爱情的吟咏。
他不光才高,更是文思敏捷,出口成章。曹植的“诗成七步”,袁虎的“倚马可待”,已让人叹为观止,五体投地,他却是“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
他入科场作诗赋时,不打草稿,而是叉手伏几,信口吟来,叉手八次,即可赋成八韵。若无涌浪之才,遄思若飞,实在难成。换了常人,纵然强凑词语,也是佶屈聱牙,难有佳作名篇。
他不同,他篇篇锦绣,句句生香,让人读之无尽,回味悠长。他累年不第,却替人作赋答卷,为人捉刀。为此,主考官特令他于帘下单独应试。然他并未因此收敛,依旧不受束缚,自负轻狂。
他是花间一蝶,舞态翩跹,用他的绮艳之词写着晚唐的温软。他承南北朝之文风,独辟蹊径,将民间词转为文人词,带去了大宋。他以才入笔,是“男子而作闺音”,幽思彻肠,细腻多情。
“初至京师,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公卿家无赖子弟裴诚、令狐缟之徒,相与蒱饮,酣醉终日,由是累年不第。”
二 鹦鹉才高却累身
这个人,便是温庭筠,晚唐人物,没落贵族。他本名岐,字飞卿,太原人。他为唐初宰相温彦博后裔,因家道中落,为求功名,奋志读书。
他相貌丑陋,但腹有诗书,性格疏狂,亦有一种潇洒不羁。他来到京城,才震一方,与官家子弟狎游终日,大醉长安。他屡试不中,落魄考场,更莫说建功立业,穿朱戴紫。
他太过张狂,恃才傲物,触恼权贵,不知轻重。就连宰相令狐绹,他亦对之傲慢无礼,甚至讽刺其“中书省内坐将军”。
在他眼中,令狐绹不学无术,就是一介武夫,才不配位。他的狂放不羁,虽是本性释放,却让自己的仕途沟壑重重。
令狐绹知宣宗喜《菩萨蛮》,曾假温庭筠之作,进献给宣宗,戒令勿泄。岂料温庭筠不通人情,张扬出去,因此被令狐绹疏远。
他自诩才识高绝,屡讥其短,令狐绹不予引荐,故温庭筠累试不第。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他和令狐绹之间,除了《菩萨蛮》,还另有一事。
一日,唐宣宗作诗一首,有“金步摇”一词,寻不到恰当的对仗语,温庭筠用“玉条脱”对之,宣宗甚为赞赏。令狐绹不知“玉条脱”出自何处,于是询问温庭筠。温庭筠答曰《南华经》,并取笑他才疏学浅,孤陋寡闻。
后来宣宗欣赏温庭筠之才,欲以甲科进士录取之,却因令狐绹从中作梗而作罢。温庭筠在诗中感叹:“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
纪唐夫曾作诗《送温庭筠尉方城》,写出了真实的温庭筠。诗中有句:“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他的确是才高累身,若非才高,他亦不会恣意妄为,无所顾忌。
大唐才子,个个才华若仙,冠绝一时。大多误在一种信仰上,这信仰即才高自可傲王侯。正是这种放纵不羁,让他们的才思奔腾不息,仕途却坎坷曲折。
在他们眼中,才学为最。只需心中锦绣,援笔诗成,即可建功立业,得天子青眼,与权贵交游。却不知,灼灼文采只是水月镜花,赏罢,亦不过如是。
李白也好,温庭筠也罢,大唐才子们大半被高才所误。恰因这种缺失,他们各自尝尽人世百态,写出锦句华章,得以留名千古,长久不衰。
得失之间,谁又知孰对孰错?若重新选择,他们或许依旧难改其性,结局相同。
三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科考失意,仕途不顺,温庭筠仍纵酒放浪,自在随心。他的诗词创作亦在惆怅的光阴里有增无减。
瑶瑟怨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自古才高遭人妒,更何况他频频得罪权贵,毫不收敛。再加上他不改代人作赋之习气,扰乱科场,终被赶出了长安,贬为隋县尉。
这时的温庭筠已在长安逗留多年,空有鸿鹄之志,连个正经出身都没有。
酒喝了数坛,诗作百首,开创了词风,也得过君王赏识,也与权贵结怨。奈何屡试不第,功名与之无缘,潦倒困顿,着实可悲。
他离开长安后,奔赴襄阳,路过商山时,宿于山前某个清冷的驿站,作诗:
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一人一马,孤单地行过江湖,山高水长,路无相识,不胜悲凉。他乃天涯行客,迫于生计,不得已去做个小官。
远处鸡鸣声声,似在催促着远行的旅人。残月依稀,洒落一地寒辉。木板桥上路人斑驳的足迹,被薄薄地覆盖了一层早春的寒霜。
辞别故里多年,早该蟾宫折桂,功成名就。奈何年近花甲,仍被世俗所驱,奔走在红尘阡陌,怅惘失措。
曾经的他,轻世傲物,目空四海,在考场上妄自尊大。今时回首,竟也有些许悔意。人世沧海,有些好时光,错过了,不复重来。
也想就此作别,辞了这微职,拂袖离去,做个闲人。从此,也学范蠡,寄身五湖,泛舟烟水,陶然忘机。或做个钓翁,垂钓江雪,哪管他朝代更迭,江山兴废。
利州南渡
澹然空水带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
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
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
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但这些出尘之念,亦只是一时,以他的性情,难以真的做到隐逸林泉,小舟江湖。
他的心,始终在长安,在朝野。纵一世碌碌,不得功名,他亦要在大唐史册,留下一纸风流。
四 山月不知心里事
不久后,温庭筠离开襄阳,客于江陵。多少豪情壮志,有时抵不过闾巷深处的荧荧灯火、瓦檐上的袅袅炊烟。
闲下来的日子,他喝酒填词,不被约束,倒也快活。
更漏子·玉炉香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更漏子·柳丝长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其实,他的人生亦有值得回味的片段,有欲说还休的情感。他曾与大唐才女鱼幼薇,有过一段师生缘。
那时的她,天真烂漫,兰心蕙质,他教她写诗,也教她填词。他虽貌丑,但性情豁达不羁,且才华超凡,她对他心生仰慕。
他自问风流,但对她有千万种怜惜,怕多情累身,便转身离去。她嫁给了李亿,与之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岂料李亿之妻裴氏容不下鱼幼薇,不到数月,她就被无情抛弃。
飘零无依的她去了道观,改名玄机,写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之千古名句。她之才名,亦惹来无数风流诗客、多情公子的爱慕。
她亦放开心怀,与他们诗酒酬唱,乐此不疲。后因失手打死了婢女绿翘而被京兆尹温璋处死,年仅二十六岁。
不知那时的温庭筠是否对这薄命红颜心有愧意,但他们之间,亦只能是师生之谊,永远隔着一道世俗的藩篱。时近时远,忽浓忽淡,不敢相思,更不能相负。
自分离后,他们一直诗书不断,情深义重。温庭筠曾寄诗:
晚坐寄友人
九枝灯在琐窗空,希逸无聊恨不同。
晓梦未离金夹膝,早寒先到石屏风。
遗簪可惜三秋白,蜡烛犹残一寸红。
应卷鰕帘看皓齿,镜中惆怅见梧桐。
鱼幼薇亦写诗相和,对其吐露心中愁绪,不遮不掩。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这世上,有一种情感,非男女之情,却比之更让人想要珍惜。有些人,只能遥遥相看,不可相知相守。
他们也许爱过,却没有真正拥有,也许缘深,却终一生不得相倚。她的人生变故、悲惨遭遇,或因他而起,但他际遇坎坷,波澜起伏,又是因为谁?
五 悔读南华第二篇
直至唐懿宗时,他归返长安,官至国子助教。这时的温庭筠已两鬓斑白,再无当年纵酒寻欢之快意。只是,他与生俱来的狂傲、无所顾忌的嚣张,怎肯轻易更改。
在任上,久羁考场的温庭筠,生怕权贵因人取试,贤才受屈。思来想去,不顾后果,将三十余篇进士诗文榜出,公布于众。
此种做法,无非让众人监督,不可作弊。虽传为美谈,却触怒宰相杨收,他被贬为方城尉——一个无权无名的小官。
不久,温庭筠便去世了。有人说,他官场不称意,郁郁而死。非也,以他的性情,早已将世事看透,怎会计较这一得一失?想来,他是无疾而终吧。
《北梦琐言》记载:“宣皇好微行,遇于逆旅,温不识龙颜,傲然而诘之曰:‘公非司马、长史之流?’帝曰:‘非也。’又谓曰:‘得非大参、簿、尉之类?’帝曰:‘非也。’谪为方城县尉,其制词曰:‘孔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尔既德行无取,文章何以补焉?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云云。竟流落而死也。”
生或死,成或败,皆在一起一灭间。他这一生,似做了一场荒唐可笑的梦,看似漫长,实则匆匆。虽一世不得功名厚禄,但他挥笔大唐,饮醉长安,狂放过,潇洒过,不曾虚度。
他之后,世间再无温庭筠,红尘却有花间词。他之后,唐诗如秋风残荷,日渐枯败,宋词则像雨后新竹,难收难管。
人世变幻,那缓缓而来的宋词,成了时代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