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和160分析了人类对动物成精的处理办法,识别出它的原型,叫出它的名字,然后乘盛气杀死它。这种怪物的显像是人形人言,但是总遗漏一两处破绽,或是露出的尾巴,或是没退化净的毛。它们的怪诞呈现出的是异族、道不全、伦理局限的特点。
这种古怪动物的形象是用来表征无意识力量。人类虽然具备了认识世界和使用能量的器官和生化系统,但是依然对无意识的力量束手无策。前文阐述过人文主义将人的体验和敏感度提到了知识的层面,所以那种能偶然感知到它却无法控制和解释的存在,便纳入到图像的范畴。
戈雅的《理智入睡催生梦魇》,是对这种无意识力量的图像诠释。一个睡着的人,从他身旁、身后探出蝙蝠、猫头鹰和猞猁。戈雅用睡和醒的状态来区分人和怪物,用人和怪物指涉理智和魔魇。桌子上刻印的西班牙谚语“理智入睡,万魔丛生”,第一个词Sueño是双关语,既指入睡,又指梦境。比如西班牙文版《红楼梦》的译文是“Sueño en el Pabellon Rojo”,就使用了Sueño。
在这幅关于Sueño的图像里,究竟是人能够代表理智、还是醒着才代表理智?睡着的人和醒着的怪物谁才是魔?蝙蝠、猫头鹰和猞猁都是夜间活动的动物,它们是作为日光的阴影面出现的,前文分析过的丢勒的《忧郁I》其标题就出现在蝙蝠的翅膀上,那是一个在凄冷月光下、置身与数学和测量工具中的学者;而猫头鹰出现在《地上乐园》的洞穴里,作为魔鬼或上帝之眼注视着人类的行为。如果只阅读谚语的文字,这是“正确的”话。但是实现在图像上,形象的关系重构了文字的逻辑,理智和魔怪之间,正邪的区分不再笃定、分明,反倒剥离出能“催生”怪物的那种无意识的力量。
李零在《太阳不是无影灯》中论述启蒙的阴影面,启蒙就像Sueño一样是双关意,一个含义是启发理智,另一方含义是照亮。正如太阳的照亮不是无影灯,始终有阴影随行,启蒙对理性的教化也有阴影面。19世纪后每个国家的动乱和灾难,都是它的阴影。启蒙者想用民主、自由经济、废奴、环保等理智去照亮被启蒙者,但是那些光投下的阴影呢,都遗留给了被启蒙者。反资本掠夺,只限于保住自己的福利;反导反核,仅限于反自己人丧命。如果这种资本掠夺和穷兵黩武是针对被启蒙者的,则不去反对。
《理智入睡催生梦魇》用醒着的怪物和入睡的人,暴露出启蒙或理智的阴影面。怪物在图像里不是邪恶的魔鬼,它们也是双关语:既是启蒙者眼中“未开化”的童蒙,也是启蒙的阴影里催生的灾难,这灾难不源自巫妖鬼怪,恰恰源自人。
“我无惧神巫、幽灵,也无惧任何其他上帝的创造物,但人类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