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那个仿佛没有时间流动的地方,辗转来到了一家装修古朴的民宿,招待我的是一个年纪看起来已经很大的老爷爷,语气甚是和蔼,在我上楼时一直给我介绍这间民宿的来历,我虽然已经有些疲惫了,但也不好中途打搅了老人家的兴致,于是便一直听他说了下去。
“年轻人,我家客栈可比我年纪大呵,在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的时候,它是我的家啊。”应该是有很长时间没人入住了,所以老爷爷话到深处不由自主地哽咽了起来。
待我放好行李下楼,老爷爷已经不在楼下,他手中摇的那把大蒲扇还放在桌上。
楼道两旁的墙上挂满了老爷爷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并且一张一张都非常正式地用相框给镶在其中,我注意到,几乎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用黑色钢笔标注了日期——“民国XX年”,最早的一张是“民国贰拾年于家中”,也就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就发生在那一年,照片上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戴着金丝眼镜,身着简朴的长衫,手里还捧着一本当时上海致用大学的校长侯鸿鉴所著的游记《南洋旅行记》,少年身形挺拔,眼神坚定,踌躇满志的样子很难不将他与“有志青年”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那就是我,别看我现在老得都走不动了,年轻时候还是美男子呢!”老爷爷神不知鬼不觉般站在了我身后。
“您是年轻时喜欢旅行吗?”我冒冒失失问了一句。
“谁不喜欢呢。侯老先生民国六年时南游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写出了这本《南洋旅行记》,我都快把这本书翻烂了,心甚向往啊。虽说这江南小镇风景也美,更别说我家这百年老宅也别有一番风味,家乡一切自然是留恋的。可我偏就不安分于此地了哈哈。”
老爷爷慢条斯理地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让我尝尝,我轻轻啜了几口,实在甘醇。
“其实您可以选择去南洋各国留学的。”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如果有这个选择老人家当然前往,何必空留遗憾。
老爷爷像是早就料到了我会说这句,神情自若地在我面前掀开了裤腿,露出了一截金属假肢。
“我不后悔,年轻时的梦想与国家的危难比起来只能被无限缩小,我也只有在老了才会回忆起往事。在那之后,日军气势汹汹地侵略中国,我不顾家人的阻拦应征入伍,从徐州会战打到长沙会战,算不算一次‘南下’的旅行?我带回来的‘纪念品’就是这截假肢。”
我感觉到自己眼眶发热,于是使劲让自己眨了好几次眼。
“您的...家人呢?”
“家人?回来的时候因为小镇偏僻,所以还未沦陷,但是我家已经变成客栈了,还是当时的老管家拼命把地契给我保留着的。爹娘都以为我死咯,没有等我就自己先走了。”老爷爷背过身肩膀耸动着,用衣袖擦拭着眼泪。
“不过还好,我带回了自己的妻子,她是我们的卫生员,一双大眼睛清澈得很。要是没有她,我这双腿早就没了。给你看个东西。”
老爷爷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个装饰品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镀金的戒指,我虽然不是鉴别珠宝的行家,但这是镀金还是纯金自然是可以看出来的。
“靠着国家的抚恤金还有仅剩的这点家底,我给她买了枚戒指,嘿嘿。”老爷爷终于笑了。
我一抬头,瞥见两人简易的结婚照,新娘娇小羞涩,新郎还是那副才气满满的样子。
我见二人手挽手,我见二人肩并肩,我见二人眼里情意甜。
“她也抛下我走了。”
再见二人生死相隔绝。
气氛变得太过沉重,我决定做点什么。
我蹭蹭蹭上楼,将自己随身带着的一本《圣经》送给了老爷爷。
“爷爷,我能送您...一本书吗?一定不能够拒绝。”这应该是我今天说过的最得体的话了吧。
晚年生活也要愉快,就算梦想与爱人都已不在。
老爷爷向我道了声谢,便催促我赶紧回房间睡觉了。
直至第二天早晨,我下楼,发现《圣经》已被翻开阅读过,而书签刚刚好停留在这几句话语中间。
"我的良人啊,求你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要转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我的佳偶,你全然美丽,毫无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