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兵鏖董杜原 魂归葮芦戍

      腥风饕虐,血浪翻沸,玄黄色变,日月无光。宇文述前后受敌,三面被围,而大军右翼又是滔滔黄河,亦无去路。宇文述正忙于指挥应敌,又见杨玄感、李密夹击上来、李子雄麾骑轮番冲突,隋军疲于应付,首尾难顾,情势极其不利,他心生慌乱,几度翘首远盼,却仍迟迟不见樊子盖、屈突通等人携援兵到来。不料自己一时大意,又着了别人道儿,落入敌军伏圈,再想去年萨水河畔危局,尚有路可退,好歹平安逃回辽西,但此刻父子三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被活活困死于此,他想着悲从心来,可眼下却又无暇伤感,他还手忙脚乱,扯着喉咙大声吆喝,催促兵将死命抵抗突围。

      宇文智及也是硬着头皮,带着骁果精骑横冲直撞,迎上杨玄感,不由分说,便围上去。也是他知道自己处于劣势,想要反败为胜,只有先拿下杨玄感,故此他也不顾了许多,撞开一条道来,拦住杨玄感去路,举刀便是一阵乱斫。两军溷杀一团,斩头沥血,涂肝分脑,好在前队隋兵装备精良,凭着坚甲利刃,倒也没教楚兵一举击溃,一时间两军也杀得难解难分。

      宇文化及碍于其父军令,此刻亦是奔往后队,麾军应战,可他只是躲在军阵之后,伺机砍杀了几名楚军小兵,观望不前,更不敢上去与李子雄交锋。后队隋兵身陷困境,又有将窝囊如斯,士气一蹶不振,于李子雄铁骑接二连三冲击之下,或死或伤,终于抵挡不住,有人曳兵而逃。正如决堤之水,一溃千里,颓息蔓延,怯意更甚,此刻隋军又见有人逃跑,纷纷效仿,夺路亡走,任宇文化及如何撕嚷,也喊不回来。眼看后队溃散在即,宇文化及气急败坏,便也像他二弟那般张弓射杀逃兵,但此时已非彼时,军心已然涣散,还无人理会他。

      转眼之间,隋兵后队溃不成军,而李子雄奋勇争先,亦逼中军宇文述来。而前队宇文智及与杨玄感交兵,两人呼来喝去,互拆数十招,宇文智及也渐渐落得下风,他看杨玄感越战越勇,心生退意,这便虚晃一招,抽身脱出战圈,急奔至宇文述身边,喘着粗气说道:“爹爹,前头贼兵势大,我等不敌,还是先往南面突围。”宇文述愁眉苦脸说道:“博儿、屈突通、樊子盖几人何在,怎还不见参战,误老夫大事啊!”援兵不至,孤军作战,宇文父子三人也算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宇文智及急切呼道:“爹爹还指望那几人作甚!眼下溃围要紧,但教保住性命,总有卷土重来之时。”宇文述也无心恋战,忙于宇文智及说道:“令三军往东面突围,吸引贼兵注意。你速速去把化及喊来,我父子趁虚走南面,先脱身再说!”宇文智及听罢,应声称诺,便去传令中军隋兵转头齐攻东面李子雄部。

      李子雄麾下一众骑手,虽人数不多,但士卒个个能骑善射,战力不俗,可隋军中军忽然转向与之接战,何能不教人见了诧异。李密瞧在眼里,亦是觉得蹊跷,再仔细看去,又望见宇文化及自后队奔回宇文述身边,宇文父子三仍于中军,领了百余人按兵不动。然此刻杨玄感率众已击退隋兵前队,与宇文大军中军主力厮杀至一块,并随之往东转移。看到此处,李密恍然大悟,忙喊来两名传令兵,吩咐二人分往杨、李处去传话:宇文大军往东乃是佯突,宇文父子准备往南逃遁才是其真正用意,嘱咐二人莫要中计,毋需理会隋军主力,直接擒杀宇文述,千万不能令其走脱,不然此战势必功亏一篑!李密遣走两名传令兵,又将计就计,下令自己南路人马故意露出破绽,引他父子三人闯阵,打算待其自投罗网。

      日上三竿,董杜原上,满是刀光剑影,铁马金戈,依旧杀得一片火热。而此际宇文述见杨玄感,李子雄等人被其往东突围所吸引,心中窃喜,此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使大军全殁,也要保他父子三人全身退去。主意打定,他赶紧于其二子说道:“快,带上亲兵精锐,就乘此刻,往南突围,途中若是走散,不必相互援救,直接回函谷关汇合!”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二人听罢,各自操起兵刃,二话不说,拨转马头,一左一右傍在宇文述身旁,父子三人领了百余骁果精骑,乘奔南下。

      不过李密于此早有防备,眼见宇文述一行人冲上前来,他高举将剑一挥,军中旗幡随之一摇,兵将一拥而上,眨眼又将宇文父子三人团团围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这一次宇文述已心力交瘁,他惊骇之余,还仰天失声怆然呼道:“天亡我宇文家一门也!”宇文智及计穷虑尽,也在那里抓耳挠腮,无所措手,而宇文化及更是心慌意乱,禁不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隋兵败相已现,眼见溃败之势将至,杨玄感更是精神抖擞,踔厉风发。可正他准备驱兵追掩之时,忽瞥见大河之上,天际之下,远处几点船影,正逆流而上。云樯乘风,楫橹拍浪,数艘船舳舻相衔,浩浩荡荡而进,转眼间驶近董杜原战场,杨玄感这才看清,竟是十余艘黄龙舰船。这黄龙战舰为水师主力战船,船身木制,外蒙牛皮,而船上战棚女墙,撩钩小镖,一应俱全,即可远射敌舰,又可近攻冲撞,还能接弦冷战,当年渡江平陈,此舰更令南人闻风丧胆,望而却步。

      黄龙战舰不期而至,杨玄感俄然一怔,却又见舰队靠近大河南岸,为首突出一艘巨舰,更是气势磅礴,直令周围黄龙舰黯然失色。此巨舰前后长逾二十丈,舰上起楼五层,船楼宏伟,辕门宽处,车马可并轨而行。而其甲板两边弦上,不仅筑有箭垛,安置连弩投石,又另有六根巨木制成拍竿,高耸入云,威风凛凛。再看船底,两排长浆,左右展开,起落拍打之间,分波辟浪,卷沙推雪,直如大鹏张翼、鲲鲸扬涛。这艘巨舰杨玄感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年其父越公杨素南下渡江平陈所乘之旗舰五牙战船。

      杨玄感还愣愕之中,五牙舰楼上一排黑龙牙旗之下,走上一个粗黑大汉,正是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此刻,只见来护儿往船头一站,把将剑一指,五牙舰上鼓角齐鸣,旌挥摇曳,左右黄龙战船即于大河之上一字排开,横过船弦,弓弩手登上甲板,冲着岸上楚兵就是一阵猛射。

      来护儿这路水军来得正是时候,于大河之上遥射,流矢横飞,激箭乱坠,楚军猝然遭袭,忙于闪躲,亦放缓了攻势。陆上隋兵溃亡在即,得了一丝喘息,宇文述父子三人见状,皆是暗自直呼庆幸。宇文智及忙于宇文述说道:“爹爹,这边贼兵难缠,当往北去,重整势态,与来护儿水军遥相呼应,反攻贼兵主力。”宇文述乍见一线生机,不假思索,应声说是,于是父子三人调转马头,又往回杀去。

      战局瞬息万变,转眼楚军已不再占有优势,杨玄感心急如焚,可一时间也无计可施。然此刻,黄龙舰队泊于离岸百余步水上放箭远射,却不靠上岸来,原来黄河水经董杜原一带,近岸河床较浅,黄龙战船与五牙舰吃水极深,靠岸势必搁浅,故此水军并不能于此登路,只能在远处放箭袭扰,掩护岸上隋军,杨玄感看到此处,当即喝令兵将转战南面,欲籍此脱出水军射程。

      而与此同时,眼看宇文父子三人已是瓮中之鳖,孰料却意外杀出来护儿一路水军救围,况且樊子盖、屈突通二人还不见踪影,李密瞧在眼里,忧心如捣。毕竟楚军参战主力多是沿途来投流民,这些人未经训练,素质远逊隋军,装备更是简陋,凭着一股气势压倒敌手而战尚且可以,可一旦其落入下风,极有可能一举奔溃。李密想到此处,又疾声大呼,催促驱赶兵将加紧围攻宇文父子,只欲赶在樊、屈突二人到来之前将其拿下。

      可宇文父子好歹也是戎马出身,久经沙场,手上都有枪棒功夫,即使如宇文化及自小养尊处优,染了一身南朝浮夸怯懦的公子哥儿习气,但终归骨子里流着的,还是北朝鲜卑人之悍血。此刻北面楚兵趋避箭雨,攻势减弱,宇文化及、智及二人分立宇文述两侧,以骁果精骑开道,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回到隋兵主力阵中。宇文述得黄龙舰队壮胆,亦振作起来,收整隋军残兵,率之往黄河岸边靠去,于水师弓弩掩护之下,奋起反击。两军又陷入胶着苦战,如今只看这口气谁能屏得更久了。

      征尘笼地,杀气锁天,云愁雾惨,日淡昼昏。两军还鏖战死斗中,东面李子雄麾骑反复冲突,皆被黄龙舰上连弩给硬生生迫退下来,他恼恨不已。此刻又见来护儿立于五牙舰楼上,挥剑指指点点,还一副得意洋洋之貌,直教他气得火冒三丈,他当即于副将说道:“拿弓来!”副将得令称诺,递上一张宝雕长弓。而李子雄接过长弓,拨指劲弹弓弦,嗡嗡颤响,余音不绝。李子雄甚是满意,哼了一声说道:“今日就让来护儿见识下爷爷的厉害!”说着他两腿一夹,战驹一声亢鸣,便冲黄河岸边飞驰而去。

      一人一骑,直如腾焰飞芒,沿着黄河南岸一路狂奔,越奔越快。而来护儿正专注于指挥水军迎战,待注意到李子雄时,他已抵百余步开外岸上高丘,挽弓搭箭,面目狰狞,血脉贲张,猛然一声断喝,借着战马急奔之势,“砰”地一声,一箭射来。利镞离弦,霹雳惊飞,不及掩耳瞬目,凶铓直指来护儿当胸。来护儿俄然一惊,情急之下侧身一闪,却为时已晚,只听“噗”一声响,飞箭业已扎入他右侧肩头,其势未衰,又冲得他往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仰天倒在甲板上面。

      这一箭射得突然,待船首隋兵反应过来,来护儿已经中箭到地,虽是射中肩头,不致毙命,但也伤的不轻,他一时间竟爬不起来。周围隋兵大惊失色,立刻围上前来,用盾牌罩住来护儿,防止冷箭再射,慌乱中又有两名亲卫将他扶入船舱。而李子雄一击得手,又乘着船上混乱之间,张弓擦擦又射两箭,五牙舰楼上两名令旗兵相继应声倒地,一命呜呼。此刻水军主将受伤,无人指挥,众卒慌乱,五牙舰仓促调转船头,往黄龙船队中间退去。而这水军于河上作战,全是依靠令旗指挥进退攻防,旗舰两名令兵被射倒,余下黄龙战船群龙无首,只能各自为战,有数艘船尚不明就里,见着旗舰后退,也跟着停下远射,一起退往河心。

      李子雄见来护儿受伤,旗舰退去,水军陷入慌乱,他仰天哈哈大笑数声,可其正自鸣得意之时,忽闻董杜原东首传来低沉之声,声若闷雷,隆隆滚滚。循声望去,东面又是一路人马正在靠近战场。这路军行进缓慢,步步相逼,靠近李子雄那路骑兵之际,前排步军左右分开,阵中驶出两辆楼车,直冲东路骑兵碾压过去。观此楼车高余五丈,周长百步有余,四周皆以黄铜蒙皮,车底藏有两排镔铁巨轮,轮外以厚革做履,一路推进,如履平地。这两辆楼车也有来头,名曰“六合板城”,乃将作大匠宇文恺设计督造,当年隋帝北巡突厥,“六合板城”与“风行殿”同时建成,堪称大隋二绝,并于榆林出尽风头,启民可汗见之,更惊为天阙下凡,顿首跪拜,伏地称臣,至此不敢再与大隋为敌。此后杨广征辽,亦有新造数架六合板城带去,无奈首征高句丽未待六合板城大显神威就遭遇萨水大败,二征高句丽关键时刻又遇杨玄感黎阳起兵,仓促退兵之时将所带六合板城尽皆留在了辽东城外。故此刻登上董杜原的这两辆战车,还是东都洛阳老旧存货。

      不过这两辆六合板城也不负其名。眼下只见两车之间拉起四道铁锁,并驾前行,方接着楚军骑,车内机关一绞,拉挺四根铁锁,直扫骑兵马腿。楚军众骑不及防备,被铁锁一绊,人仰马翻,栽倒一片。眼见敌骑落马,车顶上下三排铁窗立刻打开,窗内隋兵探出身来,对着倒地楚军就是一轮乱射,将其扎死于地。有胆大的楚兵冒死靠近板城,车底又伸出一排丈长钩镰枪,席地一扫,将马腿齐根斩断,偶尔侥幸未被钩镰打落者,迎着板城上去举起刀槊一阵砍斫,可战车全身铜裹,只听得“铿铿”声响,火花四溅,战车毫发不伤。两辆战车一路前行,势如破竹,横扫千军,不消片刻,冲溃东首楚军骑兵,李子雄于远处望见,目瞪口呆,愣沉于地。

      而与此同时,宇文述再得战车助阵,信心大增,将兵与樊子盖这路援兵汇合后,重振旗鼓,面西而陈,开始反攻。然隋兵训练有素,一旦摆脱困境,复列阵仗,其枪阵、弓阵、盾阵,井然有序,进退如一,又岂是楚军一众流民可比,兵锋此消彼长,转眼间,隋军扭转战局,渐渐占据上风。尽管如此,可李子雄狞髯张目,奋不顾身,又冲六合板城杀去,原来是他见自己麾下骑兵被人杀得片甲不留,悲愤交加,沉不住气,只欲寻战车拼个同归于尽。

      隋军欺李子雄势单力孤,立刻围上前来。不过此刻李子雄杀红了眼,也不顾敌众我寡,挥刀左右劈砍,刀锋过处,肉沫横飞,鲜血溅得他一脸。李子雄伸舌一舔,浓浓一口腥味,更激起野性,直如恶虎凶狼,一面咆哮,一面打杀,直逼得隋兵连连怯退,不敢近身。李子雄以一当百,越战越勇,眼中满是殷红一片血色,可他却未注意到两辆战车转过方向,正往他身后驶来,而其中一车顶上楼台上走出一人,绰矛而立,一双冷目直盯着他,此人正是樊子盖。眼见李子雄手起刀落,又斫翻数人,樊子盖赞了一声“好!”即搁下蛇矛,换过一张长弓,对着李子雄背心就是一箭射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一箭来得突然迅猛,李子雄尚未察觉,乍觉背心一阵剧痛,眼中一黑,应声翻落马下。众隋兵见他中箭落马,一哄而上,举枪便扎。李子雄尚有知觉,强忍剧痛,席地一滚,虽又身中数枪,却还顺势抡起长刀一扫,迫退为首几名士卒,勉强站起身来,仗着余威,又一阵疯打乱砍。

      樊子盖见一箭未将李子雄射死,心有不甘,可他正欲张弓再射,东南面斜刺撞出一彪军来,风驰电掣,急奔而至,前头两骑,一人绰黄金槊,一人挥狼牙棒,正是杨玄瑛与韩世锷。原来两人人凌晨逼退宇文博,赶回大营,却见人去营空,知道决战已然开始,于是两人马不停蹄,沿着原上大军行进痕迹寻来,总算找到这里之时,正见李子雄被困,便上来解围。

      此刻,杨玄瑛、韩世锷挥军突至李子雄身旁,韩世锷舞起狼牙棒,率众应付隋兵,而杨玄瑛立刻翻身下马,上前扶住李子雄,急切说到:“李将军快随我上马突围!”哪知李子雄失血过多,气力耗尽,双眼模糊,早已看不清她模样,却一反常态,将她推开,兴奋不已忽道:“清河公,南人帅营已破,陈叔慎落伤而逃,卑职这就带人乘胜追击,一举扫平他百里连营,这湘州平定,指日可待也!”杨玄瑛见状,心中一酸,悲痛万分,双目盈盈欲泪,只是危急关头,不是伤感之时,她一咬牙又跑上前去,欲拽李子雄上马,可李子雄仰天大笑,提刀遥指大河沧浪,还得意说道:“清河公,看我水师东连沧海,西接巴蜀,舟横万里,锦旗蔽江,盛况空前,南人见之,皆不战而降,那建康城想必克日可下也!”话音未落,“哐当”一声,九环偃月长刀脱手而落,他终于气力不支,仰面倒去。杨玄瑛见状,一个箭步上前,还想将他扶起,却被他紧紧拉住裙袖,听他断续说道:“清河公,建康城已破,此役痛快!痛快!”言方毕,李子雄双眼一翻,已然气绝,任杨玄瑛如何呼喊,也不见半分反应。

      还杨玄瑛正自悲痛之时,两辆战车再度推进,隋兵于战车掩护之下,前仆后继,源源不绝而上,韩世锷也渐感招架不住,他这便回过身来,猛一把将杨玄瑛拎上马背,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突围出去,与楚王汇合!”说着也不待她回答,顺手一拍她马背,战马吃惊,便往阵外驰去。孰料韩世锷催走杨玄瑛,又打翻几个隋兵,拨马欲走,可已经来不及了。六合板城驶近他身旁,车底伸出一排钩镰,相互一绞,将他坐下马腿尽数斩断。韩世锷重心一失,翻落在地,车底钩镰枪立刻同往他身上扎去,好在他眼疾手快,席地一滚,猛地跃起身来,举起狼牙棒一砸,“吭吭”一阵声响,竟将这一排钩镰枪尽数砸断。

      不过战将全凭马力多,韩世锷落马在地,身陷重围,显然想再突围难如登天。当下他抬头又见车顶樊子盖于正看着他冷笑,怒不可遏,他仰天一声长啸,嘶声喝道:“爹爹,孩儿从未有损韩家威名!”说话声中,他伏地一滚,将狼牙棒塞入车底承重轮轴之间,但闻“卡扎”数声,星火四溅,棒上狼齿相继崩断,棒身亦被车轮一绞,便往车底卷去。韩世锷单膝跪地,凝神屏息,奋尽全力,双手向前一推狼牙棒,牢牢持住棒身,居然以血肉之躯一己之力,卡住这辆板城战车车轴,令其动弹不得。四周隋兵见状,无不骇然,这番情形看来,这当年三百斤玄铁狼牙重棒砸开建康城门,却非虚传。

      隋兵还愕视着韩世锷,目瞪神呆,这倒给了杨玄瑛一息机会,她往南闯出战阵,不禁回头望去,韩世锷仍在那里与战车较劲。此时战车内机关仍在运作,车轮依旧有旋转前进之力,要将狼牙棒连同韩世锷肉身一同卷入,韩世锷硬生生将其拽住,额头青筋爆裂,面上七窍溢血。猛然间他仰天嘶声而吼,猝然发力,将狼牙棒往胸前一拉,“砰”一声巨响惊天动地,轮轴竟被狼牙棒身绞断。车轴一断,车底一侧巨轮崩飞,六合板城失去一侧支撑,当即斜倒,不得动弹。不过狼牙棒猛然间顿失对抗之力,棒尾忽地向韩世锷胸膛弹去,又是“砰”一声响,棒尾砸碎他胸口护心铜镜,其势未衰,又重重敲裂他胸膛肋骨,震碎其五脏六腑,只见他仰天吐了一口鲜血,向后倒去,已不再动弹。

      韩、李二人就此相继战死,惨烈之状,惊心骇目,杨玄瑛清清楚楚瞧在眼里,却又束手无策,直教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但眼下也不是伤心之时,东面隋兵源源不绝涌来,她也只得抹去眼角泪痕,催马疾走,欲寻杨玄感及李密汇合。恰此际,董杜原西麓又扬起一阵风沙,一彪铁骑从天而降,来势迅猛,转眼溷杀上来,再细看那路骑兵旗号,正是屈突通之部。

      楚军激战半日,兵锋已衰,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逢屈突通致命一击,哪还抵挡得住。南路李密部众战力较弱,只经隋骑兵一个回合冲击,不堪再战,鸟溃鱼散,只剩西面楚军主力还在孤军奋战,但其腹背首敌,阵脚已乱,看来败亡也之事迟早之事。杨玄瑛见状,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她心中再无斗志,只想寻得兄长拼杀出去,保住性命,再去太原找红拂、李靖,共图后计,于是她挥起流云槊,一路穿过战场,往杨玄感主力方向奔去。

      及至杨玄瑛奔到董杜原西麓,楚军力已被屈突通搅得支离破碎,宇文述军于骑兵配合之下,亦在乘胜追亡逐北。杨玄瑛穿梭于乱军之中,寻不见兄长踪影,急得方寸大乱,不想冷不丁地被隋兵长戈绊住马腿。战马一声嘶鸣,趔趄栽倒,杨玄瑛亦失了重心,翻落于地。众隋兵见之,蜂拥而上,便来擒她,可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一声断喝,乍见杨玄感披头散发,浑身血污,却还奋舞金枪,应声而至,冲散一侧隋兵,策马掠过杨玄瑛身旁之际,俯身一把将她提起,挟在马背之上,两人共一骑,便往西面亡命驰去。然此刻屈突通亦瞥见他兄妹二人逃脱,他立刻带了一路人马奋起直追,所幸杨玄感跨下乌龙驹也是一匹宝马,隋兵普通战马被其一甩,渐渐拉开了距离。

      暮日西垂,落霞散绮,荒原莽苍,凄风悲吟。杨玄感兄妹共乘一骑,沿着黄河南岸一路狂奔,正穿入一片芦苇荡中之时,乌龙驹经一日力战,终于体力不支,哀嘶一声,前足一软,向前扑倒,将杨玄感兄妹甩了出去。杨玄瑛跌落于地,直率得头晕目眩,五内翻腾,可她顾不得痛楚,咬牙勉强爬起身来,回头看去,只见乌龙驹口吐白沫,喘了几口粗气,倒地而亡,而杨玄感伏在地上,也未动弹。

      杨玄瑛蹒跚着小跑过去,扶起杨玄感,见他伤痕累累,面无血色,气若游丝。杨玄瑛扯着嗓子唤了半天,杨玄感总算缓缓睁开眼来,却伸手一撩她鬓发,又替她抹去眼角泪珠,有气无力说道:“瑛妹,愚兄不行了,你独自一人去吧。”杨玄瑛哭着摇头嚷道:“大哥,这里是葮芦戍,再往前不远便是风陵渡,赵将军一定有船在那里等我们。”杨玄感惨淡一笑,摇头说道:“瑛妹,愚兄尚有一事,瑛妹务必答应。”杨玄瑛点头说道:“小妹一切听凭大哥。”杨玄感挣扎着解下腰间佩剑递去,说道:“愚兄累了,也走不动了。追兵将至,愚兄不愿被擒受辱,瑛妹就用这剑,给愚兄一个痛快。”杨玄瑛大惊失色,转而又摇头哭道:“不会的,大哥你看,从风陵渡坐船而上,很快就是华阴老家,大哥一定挺得过去。”杨玄感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瑛妹别再犹豫了,给大哥一个痛快。隋兵将至,意在愚兄,看见愚兄尸首,也不会再追杀瑛妹,晚了瑛妹也走不了!”说话间,遥遥已闻追兵蹄声隐约传来,杨玄感忙将佩剑一把塞到杨玄瑛怀中,竭力说道:“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杨玄瑛怀揣长剑,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她不禁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前是滔滔黄河惊涛怒浪,后是嵯峨秦岭群峰延绵,忽又起一阵晚风掠过,吹起葮芦戍上芦花片片旋飞,漫天飘絮,蒙乱双眼,迷魅神魂。可她再回头循着蹄声望去,屈突通已引兵凶神恶煞一般逼上前来。眼看追兵将至,杨玄瑛又想起那晚卜得凶卦,原来天意绝情如此,又岂是蜉蝣可违。一想至此,绝望至极,催得胸口旧伤复发,阵阵绞痛,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也知道自己气力所剩无多,杨玄瑛也不愿再亡走奔命,她缓缓站起身来,抽出长剑,把心一横,咬牙说道:“既是如此,请大哥先走一步,小妹随后就来。”说着她闭起双目,举剑奋劲往前一扎,剑锋已直贯杨玄感胸膛。

      而正此时,屈突通带着追兵赶至葮芦戍上,遥见杨玄感兄妹二人为大河所阻,涛横路绝,无处可遁,哪知他正欲催马上去捉人,却忽见杨玄瑛一剑刺死杨玄感,又猛然抽回长剑,转过剑峰,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这正是:

      千里嶔岑放纵,九曲怒水奔狂。

      铁马吟铮男儿梦,绯血妆红女儿裳。

      干戈断柔肠。

      崤函嵯峨万古,难堪秦关苍凉。

      天命情绝人意尽,不悔黄沙埋暗殇。

      一叶孤苇徜。

    【卷一·黄河惊浪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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