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同学A君是在两年前。那时我们说了点寒暄和告别的话,如同过年来串门的不知名亲戚临走时妈妈让我做的那样。A君走前神秘兮兮地留给了我一块晶体,“伍尔夫棱镜”,他说,“就像马良的神笔一样。区别是神笔是把画的图案变成现实,而棱镜是把脑海的意识变成文字。”我与A君并不算相熟,当时我以为那块玻璃只是个礼节性的小玩意,直到它开始折射出一对蟑螂:那掩盖了A君原本的梦魇并成为了我的梦魇。这时我才明白了他的险恶。
……它就在我眼前,不偏不倚,突兀到我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个褐色连接体其实不能用“它”来称呼——对,那他妈是两只硕大的蟑螂,尾巴尖互相对接在一起,两具棕褐油亮的甲壳在肮脏的瓷砖上相对静止,只有四条带着细毛的黑色触须在猥琐地晃动——
是的,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从未如此恶心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坨棕褐油亮的广延,是脚边的洁白陶瓷蹲便器上同样棕褐色、但暗淡无光的不规则附着物,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挪动中同样附着在了我的脚底。在我的正下方,正隆起一座炽热浇筑冰冷的高楼,可以想象,半小时前,或者两周前,一位刚打完球、热汗淋漓的男生,在这里解开裤子,热浪、汗汽簇拥着那股泥石流喷涌而出,在冷风的凝铸下,为现在这座高楼奠定了不可撼动的地基。当然来一位刚刚胡吃海喝、憋得脸白气粗的胖子更为合适,这样就能迅速为我身后的墙壁完成已有的喷绘,同时解释其中零星散落的金针菇。高处不胜寒,在那座高楼的上空,我立刻感到一股寒冷——你不能再用力了,不然高楼就要杵破高度阈值,冷飕飕黏糊糊糊成一片——屎啊,妈的,这里全他妈是冲不掉的屎啊!
一阵眩晕。重新进入视界的依旧是那对蟑螂的连接体。它们是怎么到这里呢?一只蟑螂从高楼脚下的深渊里摸索探出,随即被一坨落下的热气腾腾的浇注物砸中。但它足够强壮有力,在新与旧、软与硬的复杂地形中挣扎而出——历尽如此艰险,它依旧出淤泥而不染,油亮的甲壳上未沾到一点建筑余料。或者从隔间顺着深褐色木隔板,悄无声息地划动着六条细腿,擦着我的胳膊爬到眼前的地板——总之它们就是这样相遇了。对,也许还有第三四五六只,正顺着我的鞋爬上我裸露的大腿——操,大腿侧突然像被火灼伤一样,我伸出手立马拍打拨拉,同时身体像掉进冰窟一样发出一阵恶心的寒战。灼伤感像是被我拍掉了,但挥手的过程中我好像又沾到了蹲便器上的建筑余料,于是它转移到我的手上:我绝望地哆嗦一下想把那不存在的秽物甩掉。
你为什么如此厌恶蟑螂呢?十年前,一只蟋蟀被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身体,六条毛刺刺的腿无助地蹬着。它的甲壳同样漆黑油亮,它脆弱的外壳下同样是一踩就变成一摊稀的内腔——你把牙膏涂在它的头上,但没想到不到两分钟它就在你手上窒息而亡。为什么你现在会害怕结构相似的蟑螂呢?假如你是一只鸡,那么嘴喙大小应该与这两个蟑螂相近,那么可以探出头,对准那对蟑螂的连接体狠狠一啄——近一点,把握机会,快准狠,饱餐一顿!——妈的你是在想什么啊你不要在想了啊啊啊,你真的要啃上去了啊啊啊——在凑进的瞬间,我突然惊悚地意识到,这对蟑螂,是在,交尾啊!!!随着蟑螂的爆体,大大小小的小蟑螂化作黑色不规则形状的点敏捷地四散而出,它们钻进我的鞋里、爬出隔间外、游过厕所里因小便池水管破裂而积聚的浅水池、爬过厕所四处可见的黄色污垢与黑绿色青苔,它们带着厕所的湿冷腥臊,在我寝室床上的棉絮中重新找到了蛰伏处,等待我入睡的体温为它们点燃狂欢的篝火……
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一瞬间。看向棱镜的那一瞬间,意识的洪流涌入我的脑海,化作斑斓的图像与感觉。它如此庞大乃至它是某个时间的意识的全部——它就这么重新彻彻底底地占据了我现在的意识,不留下一点缝隙。我知道我被骗了,伍尔夫棱镜,把脑海中的意识折射成文字,我可怜的初中物理老师啊,光路是可逆的啊——终于,我的视线从棱镜中的文字移开,像从一阵清醒的梦魇里挣脱,大汗淋漓。
我转向身前的电脑,打算重新进入中断的工作——为社团活动写宣传推文。仲春三月,是处花开……无意间我的眼光再次飘到棱镜上,于是仲春崩毁了,春花凋零了,一切重新被蟑螂塞满。我无比可悲地认识到我的虚伪、肤浅与荒诞。每时每刻人的意识都是极其丰富而繁杂的,可我们最终还是忽略了绝大部分,只留下一两个抽象的词汇来定义瞬间的感觉——可我们的一生都只是由无数的瞬间构成的啊。
隔壁寝室来了位同学串门。我叫住他,努力让自己视线避开手中的棱镜,说要送给他一个东西。他疑惑地道谢接走了。一切过去的光景瞬间消失在寝室的阴影中。我舒了一口气,随即释然地笑了出来。我回想两年前A君临走的景象,他或许也是相同的笑意吧。
可瞬间我重新坠入冰窟:或许我永远失去窥见生活全景式的“真实”的能力了。我将永远留在记忆片面的幻影中。我充满痛苦地抬起头,蓦然间看到了A君,他临走前,并没有笑,而是转头埋藏了他无穷的悔恨与痛苦。
于是我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棱镜的循环:我的眼睛燃起屈辱和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