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又是一声沉闷的金属碰撞,挤进了那个沉甸甸的旧饼干罐里。林小雨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硬币边缘那点微凉的触感。她习惯性地数了数罐子里冒出来的硬币小山尖,在心里默默加了一笔:第1826枚。五年了,一天一块,风雨无阻,像某种刻进骨子里的仪式。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灰扑扑的云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垮下来。这老旧的出租屋,墙皮在角落斑驳地卷起,空气里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灰尘和廉价香皂的味道。林小雨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个孤零零的饼干罐上,罐身原本鲜艳的图案早已磨损得模糊不清,露出底下铁皮的灰白底色。罐子里沉甸甸的,是她五年的时光,一枚枚硬币堆砌起来的重量,压得这小小的桌子都有些不堪重负。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罐壁,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像温吞的水,慢慢淹过心口。快了,快了,就快满了。
这罐子,是为一个承诺而生的。一个关于火的承诺。
记忆的碎片带着特有的温度,一下子撞进脑海。五年前的那个冬夜,冷得连路灯的光都像是结了冰。她和陈志远缩在街角那个破旧的小面馆里,油腻腻的塑料门帘挡不住外面呼啸的寒风。两碗最便宜的阳春面冒着稀薄的热气,是他们唯一能负担的暖意。林小雨吸溜着面条,鼻尖冻得通红。陈志远坐在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那个掉了漆的塑料打火机,按了好几下,才勉强窜起一朵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小火苗。
“破玩意儿!”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语气里满是烦躁和无奈,随手把它丢在油腻的桌子上。
面馆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年轻却带着生活重压的轮廓。林小雨抬头看他,目光恰好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紧抿的嘴角上。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旁边一桌几个打扮光鲜的男人。其中一个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打火机,漫不经心地在指尖翻转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一簇蓝幽幽、稳定而优雅的火苗瞬间跳跃出来,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烟。那动作流畅得近乎炫耀,银色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而诱人的光芒。
陈志远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黏在那簇跳跃的蓝色火焰上,久久没有挪开。那眼神里有纯粹的欣赏,有男人对精工机械本能的渴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被生活磨砺出的卑微向往。他看着那簇火苗,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低声叹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进林小雨的耳朵里:“啧,Zippo…真他妈帅啊。” 那语气里的羡慕和向往,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林小雨一下。他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不切实际的念头甩掉,低头扒拉起碗里早已糊掉的面条。
那一刻,林小雨的心像是被那簇小小的蓝火苗烫了一下。她看着陈志远低垂的、略显疲惫的侧脸,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打工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在她心里扎了根: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要给他那簇真正帅气的火苗。哪怕那个银色的小东西,对当时的他们来说,贵得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就是从那天起,那个废弃的饼干罐找到了新使命。她开始每天往里面投一枚硬币。一块钱,不多不少。这成了她生活里一个隐秘的锚点。有时是下班路上省下的公交费,咬着牙走几站路回来;有时是午餐刻意少点一个荤菜省下的;有时是帮同事跑腿,人家随手给的一枚硬币当“跑腿费”。每一次硬币落进罐子里那声“哐当”的轻响,都像是一个微小的、向着那个目标前进的足音。这声音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在陈志远因为加班或者别的“工作”而晚归甚至不归的夜晚,成了她对抗孤独的唯一回响。
日子就在这一枚枚硬币的累积中滑过。陈志远越来越忙了。他总说公司项目紧,要加班,要应酬。他的手机开始设置了密码,接电话时会下意识地避开林小雨,走到阳台或者厨房,压低了声音。起初林小雨没多想,只觉得他工作辛苦。她心疼他,自己更是省吃俭用,那枚硬币的投递成了她唯一固执坚持的奢侈。
有一次,陈志远难得回来得早些,林小雨正小心翼翼地把一枚硬币放进罐子。他凑过来,带着一身淡淡的烟味和酒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带着点戏谑的笑意:“哟,我的小管家婆,又在存你的小金库了?打算买什么?给咱俩买个大房子?”
林小雨心里一紧,脸上却努力挤出笑容,把罐子往身后藏了藏,含糊地说:“嗯…存着…总有用处的嘛。” 她不敢看他探究的眼睛,怕自己藏不住那个秘密。那个罐子,那个承诺,是她在这段似乎越来越不确定的感情里,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它代表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相信,相信那个冬夜面馆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相信他们之间,总还有些东西是纯粹的、值得期待的。
罐子里的硬币终于堆到了极限,再也塞不进一枚了。沉甸甸的,像一个终于孕育成熟的果实。林小雨把它抱在怀里,罐壁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皮肤上,那份重量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暖意。五年,1826天,1826枚硬币,汇聚成此刻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
今天,就是今天了。
她特意换了件自己觉得最好看的碎花连衣裙,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清爽。对着卫生间那面水汽氤氲的镜子,她仔细地梳好头发,甚至还笨拙地涂了点许久没用的、快要干掉的唇膏。镜子里映出一张不算惊艳但清秀的脸,眼睛里亮着一种久违的、带着期盼的光。她深吸一口气,把那个沉甸甸的罐子小心地装进一个干净的帆布包里,帆布包立刻被坠出一个明显的弧度。
去市中心的商场,要转两趟公交车。她抱着帆布包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掠过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复预演着:找到那家卖Zippo的柜台,把硬币换成整钱,或者干脆就用硬币支付?店员会不会嫌麻烦?陈志远看到这个打火机时会是什么表情?惊讶?狂喜?会不会像当年面馆里那样,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会不会……把她抱起来转个圈?想到这里,她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脸颊微微发烫。
公交车报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市中心到了。周末的商场人潮汹涌,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明亮的灯光、喧闹的人声、混合着各种香水味和食物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形成一种与她那寂静出租屋截然不同的、充满物质诱惑的热闹。林小雨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那沉甸甸的硬物硌着她的手臂,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她脚步轻快地穿梭在衣着光鲜的人群中,目标明确地朝着记忆里电子烟具和男士配饰所在的楼层走去。
电梯缓缓上升。她看着楼层指示灯跳动,手心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出汗。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她正要迈步出去,目光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攫住,钉在了原地。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投入冰窟,血液凝固,四肢僵硬。
就在电梯正对着的、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婴儿用品区入口处,那个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身影,正推着一辆购物车,慢慢地走着。
是陈志远。
他穿着一件簇新的深蓝色POLO衫,头发理得整整齐齐,侧脸线条比记忆里似乎圆润了些,透着一种林小雨从未见过的、松弛而满足的气息。他微微弯着腰,专注地看着购物车里。
车里坐着一个孩子。
一个看起来约莫两岁大的小男孩,穿着干净可爱的背带裤,小脑袋圆圆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此刻,他正挥舞着一支小小的、颜色鲜艳的玩具车,嘴里咿咿呀呀地嘟囔着什么。
林小雨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冰冷刺骨的麻木。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个孩子的脸上。那眉眼…那微微翘起的嘴角…那专注玩玩具时抿着唇的神态…像,太像了!活脱脱就是陈志远缩小了、稚嫩了、纯净了的翻版!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晕眩感猛地袭来,她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的电梯门框,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就在这时,小男孩似乎玩腻了玩具车,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朝着推车的男人喊了一声,那声音清脆得像颗玻璃珠掉在地上,穿透了商场背景的嘈杂音乐,清晰地钻进林小雨的耳朵里:
“爸爸!冰淇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林小雨看见陈志远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随即,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是林小雨从未见过的,极其自然,极其温柔,眼角眉梢都流淌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暖意。他低下头,用林小雨从未听过的、带着哄劝意味的柔软声调回应道:“好,好,买买买。童童乖,等会儿爸爸就带你去买冰淇淋。”
那声“爸爸”,那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回应,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小雨的心脏深处,瞬间将那里冻结、刺穿、搅得血肉模糊。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烧得滚烫,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
陈志远抬起头,脸上还带着那未散尽的、对孩子的温柔笑意,视线习惯性地扫过周围。然后,他的目光,毫无防备地撞上了电梯口那个僵立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刹那。
陈志远脸上那温暖如春的笑容,如同被急速冷冻的水流,瞬间僵死、凝固、碎裂。他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林小雨那张惨白如纸、写满了震惊与绝望的脸。那是一种被猝不及防地剥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惊恐和狼狈。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了半步,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一个保护性的姿态,紧紧护住了购物车里的孩子。仿佛林小雨是什么洪水猛兽,会随时扑过来伤害他的宝贝。
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充满了戒备和保护的退缩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嗤响,狠狠烫在了林小雨早已碎裂的心上。比任何言语的背叛都更直接,更残酷,更彻底地宣判了她这五年的意义。
“哐啷——哗啦——!”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无数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喧闹的商场里突兀地炸开!
林小雨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松开了手。那个承载了她五年所有卑微期待、所有固执坚持、所有隐秘爱恋的旧饼干罐,从她脱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商场光洁冰冷的地砖上。铁皮罐子瞬间变形、裂开,里面1826枚承载着时光重量的硬币,如同决堤的银色洪流,疯狂地、杂乱无章地、带着巨大的声响和冲击力,向着四面八方迸射、滚落、跳跃!
硬币撞击地砖,发出密集如暴雨般连绵不绝的叮当脆响,滚动的银光在明亮的商场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芒,如同无数破碎的星辰,散落一地狼藉。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惊诧的、好奇的、探寻的、看热闹的视线,如同无数根芒刺,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聚焦在那个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女孩身上。
陈志远也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得浑身一抖,护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他的目光从林小雨惨白的脸上,惊恐地移到脚下。
一枚边缘被磨得发亮的硬币,滴溜溜地滚动着,像被赋予了生命,不偏不倚,一路滚到了陈志远的脚边,轻轻撞在了他崭新的运动鞋鞋尖上,才颤巍巍地停了下来。
陈志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再次猛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那不是一枚冰冷的硬币,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是一条剧毒的蛇。他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死紧,那个叫童童的小男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大人的紧张吓到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尖锐而委屈。
“童童不哭,不怕不怕,爸爸在呢…” 陈志远立刻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拍哄着孩子,声音急促而慌乱,眼神却控制不住地瞟向林小雨的方向,那里面交织着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于撇清的复杂情绪。他甚至不敢弯腰去碰脚边那枚硬币,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可怕的瘟疫。
林小雨就那么站着。周围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声、硬币滚动的余音…一切声音仿佛都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她听不见,看不见周围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男人,那个孩子,还有散落一地的、闪烁着冰冷银光的硬币。
硬币滚到了他脚边。他退了一步。他护紧了孩子。
这三个画面,如同三帧被慢放、被无限放大的高清影像,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一遍又一遍、无比清晰地在她眼前重复播放。
原来如此。
五年。1826天。1826枚硬币。
她存的哪里是什么钱?哪里是什么打火机?哪里是什么爱的承诺?
她存的,是她自己亲手铸造的、日复一日、一枚硬币一枚硬币累积起来的牢笼!是她为自己精心量制、无知无觉戴上的沉重镣铐!是她心甘情愿、满怀虔诚地为自己判下的漫长刑期!
一场盛大而荒诞的自作多情!一场持续了五年、投入了全部心血的独角戏!而唯一的观众,此刻正抱着他真正的珍宝,用后退的动作,无声地为她的演出画上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休止符。
巨大的荒谬感像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绞痛,紧接着是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没有眼泪,没有尖叫,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林小雨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她死死地盯着陈志远脚边那枚静止的硬币,盯着他崭新的运动鞋鞋尖,盯着他怀里那个哭闹的孩子——那个活生生的、不容辩驳的证据。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又仿佛在疯狂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几个世纪。林小雨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不是扑上去质问,不是歇斯底里地哭喊,而是一种极致的虚脱。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不是为了捡拾那些散落的硬币,那些曾经视若珍宝、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金属片。她的动作僵硬得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仿佛每一次弯曲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满地狼藉的银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已经完全变形、裂开的旧饼干罐上。铁皮扭曲着,裂口狰狞,像一个无声嘲笑着的巨大伤口。
她伸出颤抖得无法控制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抓住了那个冰冷变形的罐身。铁皮边缘的毛刺划破了她的指尖,一丝微弱的刺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她终于把它抓在了手里。这个曾经承载了她全部希望的重物,此刻却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只剩下一个扭曲丑陋的空壳。
林小雨直起腰,动作迟钝得像一个百岁老人。她没有再看陈志远一眼,也没有看那个哭泣的孩子。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越过那些散落的硬币,越过周围好奇或同情的人群,投向远处商场巨大玻璃幕墙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天空的颜色,像极了她此刻死寂的内心。
然后,她动了。抱着那个扭曲变形的空罐子,像一个抱着自己残骸的幽灵,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与陈志远相反的方向,朝着远离那片狼藉的方向,挪动脚步。
她的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滚烫的刀尖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微微摇晃着,仿佛随时会散架倒下。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此刻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宽大,空荡荡的,衬得她更加形销骨立,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如同嗡嗡的苍蝇挥之不去。但她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脚下冰冷的地砖,和怀中那个同样冰冷、扭曲的铁皮空壳。那空壳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一下,轻轻撞击着她的肋骨,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婴儿用品区的,怎么穿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拥挤的人流。巨大的商场像一个光怪陆离的迷宫,明亮的灯光晃得人眼睛发疼。她只是凭着本能,朝着印象中出口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动着。
就在她快要走到通往一楼的自动扶梯口时,身后那片被硬币覆盖的区域,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带着刚刚哭过后的鼻音,好奇又响亮:
“爸爸,你看!地上亮晶晶的,好多好多呀!”
那声音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林小雨混沌的意识。她前行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后背。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没有回头。
哪怕一步都没有停顿。
只是抱着那个扭曲铁罐的手臂,收得更紧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那冰冷的铁皮深深硌进她的皮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似乎唯有这痛,才能证明她还存在着,还没有彻底化作虚无。
她踏上向下滑行的自动扶梯。冰冷的金属台阶在脚下移动,带着她沉入商场更喧嚣也更陌生的底层。身后那片狼藉的银色海洋,那凝固的男人,那好奇的孩子,那所有喧嚣与背叛,都被缓缓上升的扶梯留在了身后,逐渐缩小、模糊、远去。
怀里的铁皮罐子依旧沉默,扭曲的裂口像一个无声尖叫的嘴。
林小雨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落在扶梯尽头涌动的人潮上。她终于明白了。这五年,她存的哪里是钱?
她存的,是一枚枚亲手为自己打造的、冰冷坚硬的刑具。
存的是每一个日夜,每一次“哐当”声响里,那份不断叠加的、自我感动的愚蠢。
存的是最终被现实摔得粉碎、滚落一地、无人拾捡、连他自己都避之不及的——笑话。
自动扶梯平稳地向下运行,冰冷的金属台阶带着一种无情的韵律,将林小雨沉入商场底层更汹涌的人潮中。灯光依旧明亮刺眼,各种打折促销的喧嚣喇叭声浪般涌来,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香水和汗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她抱着那个扭曲变形的铁皮罐子,像抱着一个无法示人的耻辱印记,在衣着光鲜的人群里逆流而行。肩膀被匆匆的行人撞了一下,又一下,她毫无知觉,身体只是本能地晃了晃,脚下踉跄,又固执地站稳,继续往前走。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某个不存在的点上,穿透了琳琅满目的橱窗和攒动的人头。
出口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只是机械地走着,想要逃离这个巨大、明亮、充满虚假繁荣的牢笼。怀里的空罐子随着脚步,一下一下,轻轻地、沉闷地撞击着她的肋骨。那空洞的回响,似乎比刚才硬币滚落的叮当声更加刺耳,更加清晰地在她身体内部震荡。
穿过喧闹的化妆品区,绕过散发着浓郁咖啡香气的休息区,她终于看到了那两扇巨大的、映着外面灰暗天色的玻璃旋转门。外面,是车水马龙的世界,是冰冷的现实。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商场保洁制服、头发花白的大妈,推着巨大的清洁车,嘴里嘟囔着,费力地挤过人群,朝着刚才那片狼藉的婴儿区方向匆匆赶去。清洁车上的水桶里晃荡着浑浊的水,拖把湿漉漉地搭在边上。大妈脸上写满了被打扰的不耐烦:“真是的…谁这么缺德,撒一地硬币,滑倒了人算谁的…”
林小雨的脚步再次顿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句抱怨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她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撒一地硬币…”
“滑倒了人算谁的…”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那个扭曲的、冰冷的铁皮罐上。罐身裂开的那道狰狞口子,边缘翻卷着,在明亮的灯光下,像一张无声嘲笑着的嘴。
是啊,撒了一地。滑倒了人,算谁的?
算她自己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条铺满了自我感动的硬币的路上,狠狠地滑倒了,摔得粉身碎骨。而那些硬币,那些她视若珍宝的付出,最终只成了别人眼中需要清扫的垃圾,成了妨碍道路的麻烦。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底。她死死地咬着牙,下颌绷紧到近乎痉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汹涌的酸涩狠狠压了回去。不能哭。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刻,眼泪只会让这场荒诞剧显得更加廉价可笑。
她不再犹豫,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撞开了前面一个慢悠悠看手机的行人,朝着旋转门冲了过去。玻璃门旋转着,将外面带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味道的空气卷入。
一步跨出。
商场里温暖明亮、带着人工香气的空气被彻底切断,取而代之的是初秋傍晚微凉的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迎面扑来。天色是那种令人压抑的、沉甸甸的铅灰色,乌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林小雨站在商场门口宽阔的台阶上,台阶下是川流不息的马路,车灯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她身后,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映出她抱着破罐子的、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
风卷起她碎花连衣裙的裙摆,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又抱紧了怀里的铁罐。冰冷的铁皮紧贴着单薄的衣衫,寒意透骨。
就在这时,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她的额头上。
下雨了。
紧接着,两滴,三滴…细密冰冷的雨丝开始从铅灰色的天空无声飘落,迅速变得密集起来。雨点打在商场门口光洁的地砖上,很快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
林小雨没有动。她就那么站在台阶上,站在渐渐变大的雨幕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忘了回家的路标。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苍白的额角。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终于挣脱了束缚、滚烫的泪水。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浸湿了衣衫,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抖。可她怀里的那个扭曲铁罐,依旧被死死抱着,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尽管它冰冷、丑陋、早已千疮百孔。
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掩盖了城市的喧嚣,也模糊了视线。台阶下,一辆公交车亮着昏黄的车灯缓缓停靠,又载着模糊的人影开走。雨水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冲刷着台阶,也冲刷着整个世界。
林小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冰冷的雨水立刻浸透了薄薄的裙子和裤子,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她浑然不觉,只是将怀里的铁皮罐子抱得更紧,双臂环抱着它,膝盖蜷缩起来,下巴抵在冰冷扭曲的铁皮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