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大以后，小Z意识到，从上小学起，Ta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

小Z的班主任是个从师范院校毕业不久的年轻女人。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问班里的小孩自己好不好看，小孩子说完了，女老师就发出蝌蚪一样蹦蹦跳跳的笑声。

可是小Z没有一个蜜糖罐子，能分泌出那么多蜂蜜一样的甜腻的话，Ta只有一个老鼠形状的白色的瓷制储蓄罐。

小Z问了自己无数次：女老师好看吗？应该是好看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小孩夸赞她如何美丽。

所以小Z害怕女老师问到Ta，像老鼠躲避家猫一样地躲着女老师。

一年级秋天一次放学时，班级里其他人都被家长接走了，操场上只剩下小Z和女老师。

女老师笑眯眯地问小Z自己好看吗，小Z只好干巴巴地说了一声好看。女老师轻轻地笑了，这显然不是她满意的回答。又追问到：哪里好看呢。

小Z觉得自己像一只无助的老鼠。猫逮住了却不吃它，只捏着它的尾巴做游戏。小Z低下头，盯着砖红色的橡胶跑道，只觉得大脑里面血往上涌，像断了网的浏览器，无论刷新多少次，也检索不出需要的答案。

最后，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小Z像吐籽一样艰难地吐出两个单薄的字：头发。

小Z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头发，头发连五官都不是。Ta偷偷瞟了一眼女老师，女老师什么也没说，背过了身子。远远地，有笑声犬牙交错地重叠。

那天以后的事情，小Z就记不清楚了。但小Z有点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笨拙，为什么不像背视力表的上下左右箭头一样，像背乘法口诀一样，熟稔地背诵一个标准的答案，一个能让女老师开心得大笑的答案。

Ta说出“头发”以后，心里多多少少是渴望女老师蝌蚪一样的笑声的。

2/

偶尔，奶奶来做客时，或是母亲买东西被找了钢镚后，就会拿去给小Z，权当给Ta的零花钱。

小Z就小心翼翼地把硬币塞进储蓄罐里面，摇一摇，听着硬币们相互撞击的哗啦声，小Z 心里也乐开了花，仿佛自己真的成为了百万富翁。

小Z家里有一个闲置了多年的花盆，里面的土质不好，父母也懒得去管。小Z在夏天吃完一块西瓜后，把西瓜籽吐出来，用纸巾擦干表面的汁水，种进了这个快被遗忘的花盆。

父亲不屑地说，这样是长不出西瓜的。小Z沉默着，但心里很明白。小Z压根没指望真有甘甜的果实能从这逼仄狭小的空间里结出，Ta知道西瓜是长在大地里的。

但是Ta还是每天跑去看，早上出门前看一次，晚上放学后看一遍，像巡视自己的庄园；日日浇水，像勤勤恳恳的园丁。父亲便不再去管。

一个星期后，花盆里居然抽出了两片三角状的嫩绿。小Z轻轻捏了一下长着绒毛的茎，大呼小叫地让父母去看。

父亲撇撇嘴不无担忧地说，怕是什么杂草。

绿苗还在生长着，长高了，盘旋起来，叶片上和枝蔓上都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像凝结在心口的琥珀。

3/

不久后，汶川大地震，举国哀痛。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学校发动学生们捐款支援灾区，由各班班主任负责，统计捐款的人数、金额、把钱包到牛皮纸里，送至财务处。

小Z在记事本里记下这项作业后，回到家，破天荒地没有去看自己的庄园，而是拿出自己的储蓄罐，倒空，数了数，一共只有37枚硬币：有一元的有、五角的、更多的是一角的。

小Z很惊讶懊恼：这么沉重的贮蓄罐，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钱呢?难道每一次摇晃罐子奏响的如鸣佩环的乐曲，都是自己的臆想？

当晚，母亲回家后，小Z赶忙问母亲有没有零钱，母亲在钱包里掏出一枚硬币，丢给了Ta。母亲帮小Z勇透明胶带把38枚硬币粘到一起，像尖尖的小山。

钱是少了一点，小Z很失落。收捐款时，同学们都甩出几张红红的老人头，夹在手掌上像扑克牌一样骄傲地摊开。

小Z突然犹豫要不要把硬币拿出来了。对比那些漂亮的、光滑的纸钞，自己的硬币顿时显得那样卑微、渺小、丑陋。

仿佛在马戏台上，其他表演者的节目是狮虎钻火、虎鲸亲吻，自己的却是小狗算数，为了一箪食在叫与不叫中徘徊。

但小Z还是勇敢地拿了出来，像穷途的勇士拔出上了锈的宝刀。

硬币边缘的光晃过女老师的脸，女老师的面容像一个调色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抬起手戳小Z的脑门，愤怒地大叫到：“你这是在搞什么？！就是在给老师和同学们添麻烦！”如放学时拥堵的马路上司机拍打方向盘发出的鸣笛声。

周围是嘈嘈切切的语音。

小Z呆呆地凝视着在自己眉毛上方的手，那双平日里写着板书的手，生鱼翅一样，又白又冷。

小Z沉默了，像当初面对父亲的不屑一样，可又不一样，这次Ta没法像种出瓜苗一样反驳。

只觉得眼睛上了锈，想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像算数算错了的哈巴狗，受到驯兽师的叱责，垂着耳呜呜咽咽；喉咙仿佛被什么硬生生地卡住了，想解释一句却无话可说。

女老师还是拿走了38枚硬币，连同老人头们一起，交到学校了。

当周的班会总结，女老师有意无意地用话扫Ta，说要考虑做事的方式，别给别人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科学课上，小Z把花盆拿给老师看，老师说：这是西瓜。

4/

小Z的西瓜最终真的没有结出西瓜。

只是像基因突变了一样疯长着绿色的枝丫，霸占了整个阳台，最后在冬天时以庞然大物的模样，发卷、焦黄、枯萎。

小Z再也摸不到那毛茸茸的柔软的茎，和羽毛一样的叶片。那些叶子早已经可怜的皱缩起来，像风干的核桃。

小Z把38枚硬币捐赠后，老鼠储蓄罐就空了，再也没有装过一枚硬币。

那之后，奶奶还给过小Z硬币，小Z看着，心里像潮水拍过的沙滩，泛过一阵疼痛，忙摆摆手说不要了。

奶奶高兴地夸赞小Z长大懂事了。小Z像一朵枯萎的忘忧草，想笑，却只是惨然地抽搐了一下嘴角。

小Z小学毕业了，又中学毕业了，上了大学。Ta还是固执得像一根铁钉，难以拔出，只不过，再不相信什么捐款，也不想相信什么人。

同时，电子支付持着科技的利剑攻城略地，纸币和硬币败退到了货币进化历史衬布的尾端。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Z穿过密织的人流，钉在大地的手掌上，长成了飘零的青年，脸上尽是捉摸不定的神色。

Ta变得讨厌吃鱼，或者说害怕吃鱼，吃鱼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抿。

误咽到一根未净的鱼刺时，儿时的零星记忆便又一次又凶猛地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