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板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秋天,国自没中,老板的文章也接连被拒,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临床回实验室,打算跟着老板一起补一些实验再投。在实验室见着老板,看见实验室空空如也的样子,又想起今年老板国自没中,手里的国自就要结题了,老板没法招博士了,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老板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清点账上还剩下的零星经费,老板又把积压已久的发票报了;又借钱买了一些抗体。这些日子,课题组的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国自和文章没中,一半为了老板没法再招学生。
补实验完毕,文章也投出去了,老板要到南京寻求课题合作,我也要被送到北京大牛的课题组做实验,我们便同行。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逗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坐高铁北去。老板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南京一个认识的师姐送我。他再三嘱咐师姐,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师姐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
其实我那年已经博士延毕好多年,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高铁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带的样本和试剂也很是金贵,结果被安检查出来不能携带,只能叫顺丰小哥上门取件,然后顺丰空运才能送去北京。他电话里忙着和快递小哥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同我一同在高铁站门口等着顺丰小哥。两人相对久久语言,于是我打开电脑做出一副要好好看文献的样子。他似乎也无话可说,只是反复叮嘱我路上小心,路上要警醒些,不要搞丢了硬盘和电脑。又嘱托到了北京收快递一定要好好检查。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你不愿意加保费,要是样本试剂搞坏了又不能照价赔偿,而且我博士读了七八年,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
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老师,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老板看了看警戒线旁的工作员说:“我给你转些钱,你路上买些橘子吃”随即给我微信转了20元钱。又一再的嘱咐我说“去了那边要好好做实验,抓紧时间发文章,切不可再延毕了,我这里你不用操心……”
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12,深青布棉袍,蹒跚13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经和师姐走远了抱了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我已毕业有一些年头,老板和我各自为课题东奔西走,听说现下课题组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就中国青,30未到就有了自己的课题组,做了许多大课题。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课题组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多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不再联系。
但我知晓他还惦记着我,惦记着他的那个延毕多年的博士。我北来后,我也一直惦念着老板,屡次电话他都正在通话中,于是我写了一邮件给他,信中说道:“王老师,最近想要申报一个多中心联合的临床研究,请问……”
不一会果然收到回复:“您的邮件投递失败”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