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天气格外的晴朗,气温适宜。拉开半边窗帘,明亮的光斑透过窗棂洒落在父亲的病床上。他安静地躺着,手背上扎着针,液体顺着透明的胶管,一滴滴流进他的血管里。尽管为他扎针的护士说,父亲看上去很像旧版《西游记》里的佛祖 ,无论是父亲还是我们,听到这句话心里都很受用,但是我清楚父亲毕竟不是佛祖,不可能万寿无疆。又有哪个人可以超越肉身的限制,长生不老呢?
一只精虫和一粒卵细胞的偶然相遇,孕育出一个生命。它是坚强的,也是脆弱的,笼罩着宿命的悲剧色彩,像蒲公英的种子被命运的风夹裹携带着,生不由己的沉浮。不知会降落在沃土还是荒原;沙漠还是河流;沟渠还是瓦砾……更不知何时尘埃落定。
看着病床上风烛残年、病入膏肓的父亲。不知为何,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联想起,八十几年前贫寒交加,病死在异乡破庙里的爷爷。不知道他在被死神带走之际,心情是怎样的呢?是对两个乳臭未干的幼儿依恋不舍吗?是对未能等到孩子乞讨来一碗汤水填饱肚子,感到遗憾吗?还是感到终于跳离尘世的苦海而彻底解脱了呢?那时的爷爷和现在的父亲,又有着怎样的相同与不同呢?若干年以后,倒在病床上的我们,又和现在的父亲有什么区别呢?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从生的偶然到死的必然,除了几声欢呼和几阵痛哭之外,其它也再没有什么了吧?
父亲轻轻的呻吟了一声,二姐赶紧走过去,软语问到:“咋了?您想怎样?”父亲用手示意了一下。二姐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帮他略微侧了一下身,身后垫了一个折叠好的薄被子,让他靠着。二姐问:“中不中?得劲儿了没有?”她的语气始终是柔和的,柔和的像春风化雨。二姐的心底是最善最软的,在我眼里,她就是善和美的化身。父亲有气无力的“嗯嗯”了两声,表示舒服了。
我们也爱父母,却和父母对我们的爱不一样。我们的爱是小溪,父母的爱是海洋。父母对我们的爱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付出,而我们对父母的爱常常是有条件的,甚至斤斤计较的。小时候我们不能独立时,他们殚精竭虑、辛苦奔波,为我们撑起一片天。当我们生病时 ,他们寸步不离,日夜陪伴和照顾。我们的任何一件事,无论大小,在他们眼里都大过天。可是当他们老了,不能动了,我们也会去照顾他们,可是我们只是当成一种不得不尽的义务,甚至觉得是一种负累,一种包袱。其间缺少了爱的成分,夹杂了世俗和嫌弃的杂质。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家庭,我们的事业……似乎任何一件事情,在我们面前都比照顾他们更重要。这是生活的无奈,社会的失察,还是做父母的悲哀?
经历过饥饿、贫困、风雨、炮火、排挤、打压种种的人间苦难,顽强绽放的生命,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消磨和无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父亲那健硕的躯体和顽强的生命早已风干老化。他每一次翻身、坐起都变得艰难。病魔的折磨使他痛苦不堪、难以忍受。医生第二次为他插导尿管的时候,他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表情痛苦,嘴里喊了声“娘耶——”,声音悲凉酸楚。心软的二姐目不忍睹,红着眼圈转身走开了。站在一旁的二哥和我,默默承受着针扎的心痛。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有一年暑假的早晨, 大人都早早地到田里干活去了。妈妈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批评我说:“这么大个丫头了,天天在家里睡懒觉怎么行,趁着早上凉快,起来去地头给猪割些青草来。”当时我大约十一二来岁的年纪,因为没能睡到自来醒,心里老大不乐意。极不情愿地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胡乱用洗毛巾擦了一把脸,左手挎着柳条编的篮子,右手拿把镰刀,气鼓鼓的出了门。来到地头,我看见田边的小路旁长满了青草,草叶上湿漉漉的,似乎粘着隔夜的露水。
我放下篮子,半蹲下身子 开始割草。我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面前的清草和手里的镰刀,其实目光随着信马由缰的奇思异想,不知停落在了何处。镰刀调皮的在草杆上滑了一下 ,刀锋舔到了我的右手食指,一阵锐痛像飓风掠过树梢般袭过。我立刻丢掉镰刀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恰巧父亲背着锄头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连忙说没什么 ,只是不小心划破了一点皮。他脸色严肃,目光温和地拉过我的手,大惊小怪地嚷嚷:“我的小姑奶奶,这么长一条口子,还说划破点皮。谁让你来割草的, 赶紧跟我回家。”我不服气地翻翻眼皮嘟囔道:“伤在我的手上,我都不喊疼 ,你喊什么。”他用我当时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语气说:“伤在你的身上,却疼在我的心上。”
是啊,伤在你的身上,却痛在我的心上。亲人之间除了血脉相连这条与生俱来的纽带外,究竟还有着怎样难以割舍的情感气场呢?尤其是父母对于子女的爱。
午饭后,父亲突然精力旺盛。他坐在床沿上,几根稀疏的、象征着长寿的眉毛下,一双浑浊的眼睛出现了少见的亮光,就像夕阳西下,白天和黑夜交替时绚丽明媚的彩霞。我既为他病情的好转高兴,心底又升起一丝隐秘的忧虑,有个叫“回光返照”的不吉利的词语,像暗夜里的飘忽不定的鬼火一样,触碰着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他看着对面床上坐着的我问:“巧,你不是想听我讲故事吗?还听不听?”我应声回答:“听!怎么会不听呢?就从你们两兄弟一把火烧了茅草屋,出来讨饭开始讲吧。”
父亲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以便进入状态,让记忆的时钟,拨转回八十几年前。他开始了他的故事,尽管脑血栓后遗症,嘴巴讲话有点含糊不清,但我和二姐都能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