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因自在

华柱  济舟

所论自在的“自”是宇宙整体，不是指具体个体。

整体自在，自身存在于自身之中，没有任何间接的、依赖的他因，不存在于、不包含于任何其他的存在之中,整体只属于自身。

“自在”的含义十分丰富:对宇宙整体而言,无外,或说没有之外的概念,之外无意义,是绝对的无。也没有存在的“之前”,“之前”无意义,是绝对的无。没有之外,当然不可能有与之外的任何关系，整体只能与自身关系，对自身而言，自身是唯一、绝对，无任何他方的概念，所以，也不可能从之外认识、观测整体。并且，也无法从整体之外找到整体存在的理由，其存在自身就是理由、证明。自身内本质同一，自身即是自身，自身内无不是自身。否则，自身就有不是自身的“内部”，有了异于自身的存在。因此，自身内是连续的。

更深入的思考。“自在”表示整体直接的、完全的存在，因为自在就是没有任何间接原因、依赖条件、先在外在的限制，其存在当然不需要间接的、连续的过程。如果存在是渐渐向外“长大”或一部分接一部分地存在，就意味着两点：一是有先在的之外空间，是有依赖条件的，且先在的空间又如何存在？二是整体不是不可分的，是组合而成。

从自在的含义可以看出，整体自在，实际上是肯定一元本体论。为什么要肯定一元呢？无比丰富多彩的具体物都是一元？看起来是空无的空间与具体物也是一元？心灵与物质也是一元？

我们所见的丰富多彩的具体物，考虑其本源，不外四种情况：第一，所有具体物包括生命都是同一本元自身演化而来；第二，所有具体物是由二个或二个以上的本元共同作用生成；第三，每一具体物各自“自然”自生；第四，具体物分几类，有些是甲本元所生，有些是乙本元所生，有些是丙本元所生……

下面讨论后三种情况。第二种需要追问：为什么不同的“本元”能够相互作用，共同反应？不同的本元如何可以“共存”？共存于什么之中？难道还有什么实体提供其共存的空间吗？如果各本元不是存在于自身之中，那必有其存在之前的先在空间，莫名的先在空间，而且本元之间要相互作用，必须“恰好”都共存于同一先在空间。

如果是多个本元共同作用生成万物呢？既然是本元，则存在于自身之中，则各自之外是无意义，是绝对无，没有“之外”的概念，当然也没有“对方”的概念，更不可能有与对方的“距离”等概念，所有的本元向自己之内绝对封闭。那么，各自独立，如何能相互联系、作用？

第三种情况，每一具体个体各自“自然”自生，那么个体自身就是自己存在产生的终极原因，本质就在自己之中，意味着个体自己是自立、自足的独立存在。则同样的追问：个体之间如何共存？共存于何处？我们随便可以看见有一定距离的两个物体，这距离是绝对的虚无，还是空虚的先在的空间？与两物体是什么关系？如果说万物各自自生于先在空间，也不可以——这样是寄生而非自生，因为有依靠的先在条件。更重要的诘问：物体由微观粒子组成，粒子之间也有空间距离，那么物体内部的粒子之间的空间与物体外部的空间是否相同？如果不同，如何进入物体内部空间？

这第三种认识最为近视——对自然界个体之间普遍联系的现象视而不见。突然自生，各物孤立，本质在个体自己之内，则之间毫无关系，也无法统一。每一个体自成一元，个体是能自立、自足的独立存在，可是我们知道任何个体哪怕极微的粒子都不能离开整体环境而独存。如果个体自身是自身的原因，此原因即其内在原因，如何与他物构成因果关系？没有与他者的关系，我们分析个体现象的逻辑推理的能力也失去基础。

这种情况完全忽视和混淆了整体与个体的关系，就整个宇宙来说，其存在是无条件的、绝对的、自身根据的，而不是所有个体的存在无条件、无根据。

第四种情况也无法理解共存，理解不同本元所生的物体凭什么能相互作用？要知道，看起来很大不同的生命与物质之间也在联系作用。

空间，与物质看起来截然相异，关于空间，归纳起来也有四种观点：空间不存在，只是事物之间抽象的关系而已；空间是一种容器，提供万物存在运动的场所，是“空的”；空间是独立万物存在的实体，是“实的”，有完全不同于物质的质料；空间是最基础的物理实在。

历史上对以上观点多有论述，都有支持各自观点的理由，我们依然可以从自在自生的内涵——没有之外、没有他者、不可能有与他者的关系论述前三种观点完全不成立。在此不赘述。

关于对心灵与物质是不同实体的反驳，在此指出最重要的问题：我们的心灵如何能“认识”完全不同源的物质世界？心灵有质量吗？如果有质量，如何与异质的物质世界共存？如果无质量，如何影响作用于身体、物体？每个人的心灵如果是独立的，如何感知自身之外的他人的心灵？费希特质问得很好：“物的规定性只在物本身的存在范围之内，而绝不在我的存在范围之内——怎么在我之内产生对物的意识呢？物是怎样深入到我之内的呢？”[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

心灵实体是“一”还是“多”？如果是“一”，如此众多的智慧生命个体如何分有“一”？如果是“多”，不同的生命个体的心灵如何交流?认识如何能具有一致性？二元论的学说很多，有些学说推动了人类认识的发展，然而无论如何巧妙、创新的二元论，诸如“平行交感”、“前定和谐”等，可能都难以圆满回答上述问题。

综上所述，多元论，除了有各自自生，如何共存的问题，还有如何能相互联系作用等问题。肯定一元本体论是符合奥康剃刀经济原理的。一元本体自在，就是自生，就是自因、本原的存在，自己即是第一因、终极因、直接因。肯定不能有另外的原因，否则就称不上本原，第一因无法给予“另外”解释也不需要另外解释。直接性存在，没有“本体为什么存在，有什么原因”的问题——自身就是自身的原因，自身就是存在；没有“为什么是这样的存在而不是那样存在”的问题——自身本然如此，自身决定就是如此；当然更没有下面的问题：本体是否还存在于另外的实体？一实体自身内为什么还能“相容”另外一个不同于自身的实体的产生和存在？不同实体之间为什么能有关系？

始终从之外找原因是荒谬的：不论是具体物还是本体，如果有原因的原因的原因，以至无穷，就是说没有终极原因——没有任何原因能作为其产生和存在的第一因、直接因，永远没有开始，如果这样，需要无限序列的事件合成，需要无限的时间才能存在，或者说：任何存在根本不会产生。本体也不能设想是自生在另外的实体之中，否则同样面对无穷追问而沦入荒谬。

自在自因，则斩断一切因果链，无条件的自身根据的自存。斩断依赖空间时间的惯性思维，不能认为本原的存在，之外还有空间，之先还有时间。之外之先，都是绝对无意义。时间空间都是“本原”自身的内涵，是演化后的概念

自身就因。一切将出自于自身。到自因，追溯追问就没有意义了。再追，就是非理性了，因为之外之先是对非理性绝对无的本能定义。

在一元论的前提下，万物的分立性就不是最真实的，整体演化万物，从现象上看，万物不同，具有界限，是分离的。从本质看，整体内并无绝对相异、完全不同的另一实体，整体上仍是同一整体，因此连续。而且整体自身存在是完满的，内部不可能有空隙，否则就要追问：空隙是与整体是同还是异？如果是异，就有异于自身的存在。

宇宙万物没有终极根基，万物的出现就是梦幻，毫无理性。比如我正在使用的电脑不可能出现——电脑涉及物理定律和数学定理。梦幻存在，不会有一致性，普遍联系性，什么规律也表现不了，人类也抽象不出来——根本没有。

下面，将探讨一个很重要的词——虚无，进一步论述自在。

历史上和当代的学者对虚无的认识众说纷纭。一直有种让人疑虑丛生的说法——有生于无、无中生有，认为无乃是虚无，万物从虚无而生。这是我们不敢苟同的，理由很简单直接：如此一来，虚无就成了终极本体，那还是虚无吗？为了不引起概念上的混淆，本书对虚无是这样定义的——

虚无：无意义的绝对的无。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对我们的本体之外无意义的定义，由于本体并没有“之外”，所以虚无没有任何可指的对应，与现实毫不相干，在我们的思维逻辑“之外”。思维既肯定不了，又否定不了，在我们心理上，是绝对的不存在。

我们心里可以想象一个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物体，如长翅的飞马，这个想象也不是凭空而来——现实中存在马和长翅膀的动物，长翅飞马，只是现实中两种形象的组合，是两个元素的组合。我们也可以通过画作、雕塑等手段实现我们心中所想象的形象。

但，虚无不能作为设想的对象，完全无可想象，完全没有任何对应，无意义，不是一切。思维完全无法去想象、意会绝对虚无的“画面感”，因为就没有画面。思维很难离开空间这个“抓手”，如还试图用一个空间状态去想像这个绝对无意义，即是思维离不开空间背景的惯性使然。一元实体自身承载自身，凡想像还有一个更大的“容器”承载一元整体，想象其存在于一个空间背景之中，即是思维求空间背景之谬误。

因为与现实毫不相干，所以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动机和效果、原因和结果。因此我们认为在上述定义下的“虚无”，能与存在联系、影响、纠缠等，都是不可能的。

虚无不能孕育存在，能孕育存在就是不是虚无；虚无不能产生任何实体，能产生实体就不能说是虚无；虚无不能“虚无化”自身，不是毁灭的力量，具有力量就不能说是虚无；虚无不是任何实体产生和存在的“背景”，能作为背景就不能说是虚无——当我们试图排除一切去想象一个虚无，或想象实体从“一无所有”中产生，此“一无所有”已经具有了空间的意义。如果认为一元无外，却又认为一元实体可以向之外发展、变化、运动，必然不自觉的潜意识的赋予实体“之外”以背景、容器的意义。古希腊先哲中也有将虚空与虚无对等的，认为：虚空只能在存在不在的地方找到，但存在不在的地方只能有非存在，所以虚空非存在。如果这样，虚空也与现实世界毫无关系。这里的“存在不在的地方”中的“存在”，如果不是指整体的绝对存在，而是指存在者指具体存在，表达的是此空间区域没有具体的存在者，就不可将虚空定义为“非存在”。如果将此空间区域也否定为不存在了，就不得不面对众多无法解答的诘问。

虚无的概念不澄清，思考根本问题会引起极大的混乱。一般常说的“一切虚无”，只是从具体现象着眼，认为没有永恒的具体存在，一切现象终将消亡，如幻存在，没有意义，没有认识到包含一切的整体是真实的，使一切变化消亡的力量是真实的，而且具体现象的消亡也不是没有意义的。就是生命个体的死亡，也是有意义的，是为了更好地进化，是为了构成进化的环节。否则每一生命不死，会如何？绝对的无意义绝不能产生绝对的有，绝对的有也不可能变为绝对的无。为什么我们常常感到存在的虚无感？后面的章节试着从自我的本质予以进一步的解释。

如果绝对的无是虚无，又认为绝对的无就是绝对的实在，那么我们的命名定义还有什么意义？绝对的无如果能生成万物现象，有生化的能力，还能说是“绝对的无”吗？反之，认为绝对的一元是“非存在”，同样容易引起思维混乱。

下面围绕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一元本体从何而来？何时而来？”这是一元自在论最容易面对的诘问。

这一问沦入他因的循环而失去了对自因的体悟。“本体从何而来？何时而来？”在这样问时就已经设定有整体自在之前的时间和空间。前面已述，其自因自在，直接的完全存在，之前之外都是无意义的，根本没有存在之前的时间和空间，整体不需要先在的时间和空间作为其自在的前提条件，反而是时间空间都是整体自身发展出的概念。思考自因须打破先在时间、空间的窠臼，摆脱我们知觉具体现象有先在时间、空间作分别参照的惯性思维，存在之前没有时间参照，那问何时存在就没有意义；存在之前没有空间，问从何而生就没有意义。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关于世界在时间上有无开端的反题“世界无开端”，其反证：

“让我们设它有一个开端。既然开端就是一个存有，在它之前先行有一个无物存在于其中的时间，那么就必须有一个不曾有世界存在于其中的时间，即一个空的时间过去了。但现在，在一个空的时间中是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事物产生的；因为这样一个时间的任何部分本身都不先于另一部分而在非有的条件之前就具有某种作出区分的存有条件（不论我们假定该条件是由自己产生还是有别的原因产生）。虽然在世界中有可能开始一些事物序列，但世界本身决不可能有什么开端，因此它在过去时间方面是无限的。”[if !supportFootnotes][2][endif]

很明显，这里说的世界“开端”是说世界何时开始存在，不是何时开始演化。该证明的关键是认为“在世界开端以前有一个时间事物不存在，所以，必定有一个在前的时间，那时世界不存在，即，必定有一段空的时间。但在一个空的时间中发生事物是不可能的。”但是世界不存在，就必定“有一段空的时间”？如果认识到世界开端连“以前”的概念也没有，更不用论“存在无限长的空的时间”，世界整体就是自在，无过程的直接的完全的存在，反证就是无效的——反证的大前提是错误的。

巴门尼德说：“是什么不早不晚唤醒了宇宙，使它从虚无中诞生？”按上述，宇宙直接存在，没有什么去唤醒它，没有什么去诞生宇宙，更不可能从“虚无“诞生。没有“以前”的意义，也就没有一个宇宙存在的特定时刻，或说“第一时刻”。

有一个悖论:如果时间有个开端，就隐含一个没有原因的事件存在；如果时间没有开端，就意味着过去可以无穷延伸，并且宇宙历史中任何阶段的存在都没有有限的解释。本节的论述也许可以破解这个悖论：宇宙直接存在，自因自在，并非没有原因，也没有无穷延伸的过去。

宇宙没有存在的“之前”。有一种观点认为宇宙死亡之后是永恒的黑暗和寂静，是不对的，“黑暗”、“ 寂静”有空间相，“永恒”有时间感，“之后”没有任何意义，包括空间与时间的概念。宇宙都死亡“之后”也没有任何精神可以去感知体验。

历史上最早认识到在宇宙开端之前，没有时间概念，可能是罗马时代的圣·奥古斯丁，一个流传甚广的典故，当他被问及:“上帝在他创造宇宙之前做什么?” 圣·奥古斯丁说:”时间是上帝创造的宇宙的一个性质,在宇宙开端之前不存在。”所不同的是，本书的上帝却是宇宙自身,宇宙自在自为,自己是自己的主宰，宇宙的开端是自身直接性的存在。

引用一段话也许有助于阐述宇宙自在自为的观念。

“假如人们准备承认某个事物（上帝）可以在没有外在原因的情况下存在，那还有什么必要去唠叨那无穷无尽的因果链？宇宙为什么就不能在没有外在原因的情况下存在？设想宇宙是其自身的原因比起设想上帝是其自身的原因来，难道还需要更大的巧思吗？……上帝就是大自然，或者说，上帝就是宇宙。”[if !supportFootnotes][3][endif]

说宇宙自因、自在，这是最有理性的回答——难道还有外因，不能自身决定自身是理性的？整体自在，也可说是自生。一元整体是最广义的整体，后文中，也简称“自”，借用一个古典概念，也称“一”——一元、唯一、全一。在讨论系统、集合中，也说是系统整体、集合整体，为了以示区别，我们有时也把最广义的一元整体成为“整全”。

一元论必须包含生成论，以解释现实世界万物的由来，一元不是与现实世界无关的超然存在。一些重要问题的论述必须结合生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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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if]

[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人的使命》，费希特，第56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if !supportFootnotes][2][endif] 康德《纯粹理性的批判》第418页，人民出版社，邓晓芒译。

[if !supportFootnotes][3][endif]《上帝与新物理学》，保罗.戴维斯著，徐培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