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屈秉筠的诗
王国维说: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尚书·尧典》里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
诗,需要内容去支撑,还需要一股精神气儿。试看初唐这一首《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动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写出一种新生之际生气蓬勃的景象,预示了以后的繁华。此后,从初唐到盛唐,唐诗确实一路发展,一路向上,和这个时代一样,到达了它的最顶峰,而后如流星般滑落。中唐、晚唐,诗歌不如盛唐,这是普遍的认知。因为那时诗中的精神头儿,已经没有盛唐诗歌那么足了。
所以古人用“气象”二字来形容唐诗。余恕诚先生的《唐诗风貌》一书,论及此事。
诗歌到了宋代,以“讲理”著称,不太像唐诗那样专注于气象了,所以宋诗有点干吧,读起来有点骨感美,不太“丰满”。比如朱熹那首有名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金、元、明、清,诗歌都不脱唐宋诗歌留下来的这两种套路,学唐,重气象,重风貌;学宋,则重说理,重骨干。当然,也有极好的诗,比如元代诗人唐珙(字温如)的《题龙阳县青草湖》: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清河。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清河。”这两句放在唐人集中,也能混人耳目。虽然我觉得它不太像唐诗。
龙阳县青草湖在湖南省。南宋词人张孝祥笔下也有一个青草湖,也在湖南,和洞庭湖相连。张孝祥的名作《念奴娇·过洞庭》开头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青草”是和洞庭湖相连的一个湖。曹济平先生道:“‘青草’,即青草湖,在岳阳市西南,与洞庭湖相连。”龙阳县,百度百科说是“湖南省常德市汉寿县下辖镇,地处洞庭湖西滨,沅水尾闾,汉寿县中部”。我不是湖南人,对湖南地理不熟,只疑心这两人笔下的青草湖是不是一个,或许湖的这一边连着常德龙阳,另一头连着岳阳。不然同一个洞庭,有两个与它相连的湖泊都叫“青草”,有点说不过去。
说回屈秉筠。屈秉筠走的是唐诗那一套,尤其是李商隐那一套。她自己很崇尚李义山:
“顾所专志笃好者,尤在于诗;于唐宋诸家,瓣香尤在义山。”
“瓣香”是佛教词语,指“师承”“崇敬”。义山是李商隐的字。李商隐的诗,用词比较艳冶,意思比较隐晦,表达的情感偏于幽微深隐,传达的是内在的心境意绪,已开后来“词”的那一路。余恕诚先生的《中晚唐诗派与晚唐五代词风》已谈到这个问题。并且指出:李贺、李商隐的诗对温庭筠的词启发很大。
余先生还指出,李商隐“除写自己的寥落、阻隔、理想幻灭、年华蹉跎等种种枨触外,还将心思留连于女性世界,写女性的‘心曲’。”——而这正是屈秉筠需要的。因为她就是女子,她就要写自己的“心曲”。
所以屈秉筠学李商隐,是出于创作的真实需要。出于她强烈的表达需要。这一点来说,她做得很对,选的人也很对。
她学的怎么样呢?老实讲,从写女子心曲的角度来说,她学的还不错。她写的都是闺阁中的真实生活,今天看到一株梧桐,明天看到月亮,今天和女伴一起画了一幅小像,明天去祭拜一位新丧的夫人……
但同样老实地讲,她也不算学得特别好。她学到了李商隐的辞藻,学到了李商隐写女子心境的婉曲的手法,但其他的东西,她没有学会。
孟留喜在《诗歌之力》一书中也说了:“虽然无法找到与李商隐经历的相似之处,但李诗主题引起她诗学上的共鸣,因为李主要写的是爱情、友情和女性。她学习了李诗的主题和语言,而不用考虑其政治寓意。”
也就是说,屈秉筠学到了李诗的主题和语言,但没有学到李诗更深层次的东西,那就是:李商隐在诗歌里藏了政治寓意与不平之鸣。而屈秉筠没有藏,因此她的诗不会像李义山那样的耐读。
李商隐的诗之所以被称为谜语,正是因为他在里面藏了自己的政治经历、爱情经历,藏了自己的呻吟、痛苦与不满。他没说出来,但是话里藏着呢。但这一点,屈秉筠没学到。屈秉筠不怎么藏。
这和两人的经历不同有关。屈秉筠,封建时代的女子,天生被剥夺了政治生活参与权,只能困在庭院内宅中。因此她的生活经历很少,只能写周围的景物和亲身的经历,但这经历也只是女伴之间的玩耍、作为赵府女主人的日常、和丈夫的唱和等等。经历一少,内心的感情变化也就少了。
因此,她的诗不能说是“言志”,她的诗也不能说是“境阔”。她的诗不能算是第一流的好诗,只能说是“才女之诗”,表达的只是贵族才女的闺阁生活,没有什么社会功用,表达的内容也比较单薄。
试看李商隐和屈秉筠的咏物诗,则能看出明显的区别:
李商隐的《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屈秉筠的《梅花》:
香浮小阁影横溪,松树东边翠竹西。
三弄孤琴双舞鹤,一场清梦五更鸡。
亭亭縞袂寒独立,脉脉珠帘卷未齐。
我自巡檐来索笑,枝头朝雨似含啼。
两首诗都写得很美,很动情。屈秉筠的《梅花》诗,你能说她写的不好吗?写的很好,很雅致,和《红楼梦》里李纹、邢岫烟、薛宝琴写的《赋得红梅花》一样出色。但这是闺阁里的好诗,放在闺阁之外,就显得有点“浅”,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像天上的仙女一样,不谙人间疾苦。这是好诗,但是才女之诗,不是才子之诗,也不是那种流芳百代、非常有意义的好诗。它的文学史价值确实不高,这得承认。
古代的才女,生活范围很窄,因为这窄,所以她们建立不起什么理想,只能想着做一个孝顺父母、孝顺公婆、辅佐丈夫的“贤女”,最多最多也就是想做一介女文人,但这理想往往也不敢高,不敢想着做李白、杜甫。
她们没有志向抱负,所以诗里很难有壮阔的“气象”,深闺里的生活很单调,所以她们的笔下往往有点苦闷,不够朝气蓬勃。生活范围狭窄,阅历太少,所以笔下能写的东西少。这就导致她们的诗没那么出彩,既没有男人的诗人出彩,也没有她们自己的词出彩。这不是她们的错,但这是一个需要正视的事实。
值得一提的是,屈秉筠还写过好几首菊花诗,名字叫《菊会分题三首》。应该是集会上大家出了几个关于菊花的诗题,大家分着写。与会的肯定都是些才女,古代女子几乎不会和丈夫之外的异性独处的。
这几首诗题目是:咏菊、cha菊、讯菊。
讯者,问也。这“讯菊”就是《红楼梦》里的《问菊》嘛!
怎么样?这是不是很有《红楼梦》菊花诗的感觉?都是大家一起作诗,出题后分题,然后写诗。和《红楼梦》里螃蟹宴后大家咏菊花诗的场景一模一样。《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讲:
史湘云和薛宝钗先出了十二个菊花诗题,第二天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大家各自拿笔在下面勾了,写上自己的号。其中,林黛玉(潇湘妃子)作了《问菊》,史湘云(枕霞旧友)做了《供菊》(也就是《cha菊》,菊花折下来插在瓶中,是为供菊)。《红楼梦》里的菊花诗,看来也有原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