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这是2022年11月,为写一篇稿子,查阅相关资料后,顺手写的一点东西。
主要参考资料有:中华书局主编的《清代闺阁诗词萃编》,其中收录了屈秉筠的诗词集《韫玉楼集》,还有国外汉学家:加拿大孟留喜的《诗歌之力——袁枚女弟子屈秉筠(1767—1810)》。
一、夫妻
(1)嫁娶
屈秉筠乍听上去是个男孩名字,实际上是一位清代女诗人。清代女性文人众多,《国家宝藏》第三季张子枫饰演的“王贞仪”,便是乾隆至嘉庆年间的一位女文人、算学家、天文学家,她是南京人。而屈秉筠是常熟人。
有清一代出了很多女性文学家,特别有名的很少。但重要的是数量,而非质量。李清照自古以来也就只有那一个。清代能出这么多女诗人、女词人,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文化现象。
屈秉筠的家在常熟很有名望,据说祖上是屈原,当然这“据说”肯定有理有据,但现在听起来不免有点自卖自夸的嫌疑。屈秉筠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深奥,不懂什么意思。“秉”或“筠”都不代表排行,因为她弟弟叫“保均”,何况女子一般不入家族排行。
筠者,竹也,我怀疑“秉筠”两个字可能象征着一种品德,希望她如青竹一般矗立。她弟弟名字里的“均”,或与屈原有关,屈原《离骚》说“字余曰灵均”,灵均是屈原的字。但“秉筠”或又是什么典故,也不得而知。
屈家人的名字都不太寻常,显得很不一般,屈秉筠的堂姐叫屈静堃,最后那字一般人念不出来,我也念不出来。这字念“kūn”,同“坤”。我想这“静堃”姑娘要是嫁人,非得嫁个才子不可,否则提亲时只能傻眼,嗫嚅着说不出话。
就像民国时国学大师章太炎给女儿取的名字,长女章㸚,四个乂,音“lǐ”,次女章叕,四个又,“缀”的古字。三女章㠭,四个工,“展”的古字。四女章㗊,四个口,“雷”的古字。这就是冲着筛选女婿去的。这几个字,WPS工具栏的拼音都拼不出来。——我总算明白“茴香豆有四个写法”的孔乙己为什么不讨人喜欢了。
屈秉筠最后嫁的也不错。但平心而论,按现在的娶妻标准来说,她的个体条件不算很好:她父母早逝,有肝病,诗里经常说自己在养病,可见病得不算轻。她一辈子没有生育小孩。
她要是个寻常布衣家的女孩子,论亲恐怕是比较难的。但她最后嫁的还不错,国外汉学家孟留喜认为说:“屈秉筠的婆家很富有,这从她丈夫赵同钰的三个奢侈爱好,收集名砚,建造居室,宴请宾客可知。”我认可这个观点。
孟留喜推测说,应该是屈家人名望很高、加上当时男多女少的原因。我认可前一点,但后一点我不太同意。再男多女少,名门望族还是挑质量的,这和现在的情况一样。现在也是男多女少,但男人挑媳妇还是有自己的要求,不会因此而大幅降低标准。
我猜测会不会还有一点,就是两家可能会有别的亲戚关系。屈秉筠的母亲姓鲍,屈秉筠的婆婆(也就是她丈夫赵同钰的母亲)也姓鲍。虽然天底下姓鲍的很多,但考虑名门望族一般都是和名门望族联姻,嫁娶也往往就近而不就远,说不定两个“鲍”都是来自一家呢?
如果是这样,那有亲戚关系加持,赵家选屈秉筠作媳妇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有病,生不出孩子,应该也是可以弥补的缺陷。就像林黛玉如果嫁了贾宝玉,那孩子自然有别人生,生了也有别人管。林黛玉病着就病着,这个“病”不是完全不能弥补的。这和寻常人家买不起妾、又需要妻子做劳动力相比,是另一种情况了。
但这只是我的猜测,两个“鲍”姓有没有关联,我考证不出来,以后有没有人考证,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在读李白全集时,发现唐代姓“李”的名人竟然或多或少都能和宗室扯上点关系后,我就再也不敢忽视任何两个相同的姓氏了。中国古代联姻之密切,宗法社会中亲戚之广泛,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
(2)夫妻生活
其实屈秉筠和林黛玉很像,她与丈夫赵同钰的婚姻生活,也很像林黛玉、贾宝玉二人。首先,屈秉筠也病恹恹的,很可能无法进行夫妻生活,或者进行得不太频繁。
这里引一下孟留喜书中的相关推论:“(屈秉筠)在庆贺叶婉仪的诗中,说叶氏有四个孩子,而自己没有子女,并表达了对叶的羡慕:‘艳情清福两能消。’比较这两句诗,发现屈秉筠哀怨自己没有“艳情”可以享受。这就暗示了性,因为她大多数时间是体弱多病的。”
这和黛玉基本一样。林黛玉的身体,应该也承受不了太过频繁的夫妻生活。这一件事只能由别人代替,比如袭人,再比如,如果没被撵出去,最后必然会当宝玉姨娘的晴雯。
屈秉筠也靠妾室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不同的是,赵同钰的第一个妾室是她买的。所谓“买婢以春芜名之”,这是她集子里一首诗的诗名,《买婢以春芜名之》:
相依多半是前因,典得金钗为买春。举止似曾娴习惯,聪明可喜性情驯。
潇湘芳草呼名字,闺阁吟诗听主人。风雅未尝无汝分,墨香花气染通身。
“如诗题所言,屈秉筠买来的这个女子不是合法妾室,而是以仆人身份进入赵家。”也就是类似通房的那种,不是《知否知否》里卫氏那样,买回来时从头到尾都写上了“妾室”头衔。
这大概是屈秉筠在现实与理想中所做的折中。她当然不想弄个女子回来和自己分享丈夫,但不得不为之,所以类似通房那样的存在,比正儿八经的妾室,要让她心里舒服很多。
从小诗来看,这个小妾举止应很娴雅,或许也识字,“春芜”是屈秉筠为她取的名字,听起来非常雅致,并不媚俗,也不艳丽。这反应出屈秉筠自己的喜好,但未必符合赵同钰的喜好。我猜,如果全是由屈秉筠自己安全,那这个叫春芜的女子一定不是什么绝色佳人,或许一点都不沾“艳”字的边。屈秉筠的诗里也完全没写春芜的相貌,全写她的性格与品质。这是女性视角里的女子:剥去外貌,在意本质,唯有女人才懂女人。但男人看女人,总要看外在的相貌与娇媚与否的性格。因此春芜未必合赵同钰的眼缘。
后来赵同钰自己又买了一个妾,是他自己挑选的,可以想见这个妾必然是赵同钰所喜欢的。赵同钰亲自给她取名为“小淑”,字“莲卿”。我疑心他是套用晏几道的故事。以前宋代词人晏几道曾在朋友家里见过几个出色的歌姬,分别叫莲、蘋、鸿、云,后来他写词怀念她们。晏几道写的小莲非常出色: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虽然他最有名的词是写小蘋的“记得小频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但他对蘋、鸿、莲、云四人的怀念皆是发自肺腑而痛彻五内的。
赵同钰给小妾徐小淑取字“莲卿”,除却表达两人间的缠绵情意外,或许也是以古拟今,借宋之小莲来称赞今之莲卿,将自己隐隐与晏几道相提并论吧。这也是才子惯有的风气。徐小淑是赵同钰自己看上的,家中可谓清贫,因此徐氏自己也在做贫家妻和富家妾之间来回抉择——这或许是许多个美貌却贫寒的女子不得不做的选择。最终她选择嫁给赵同钰做妾。
《韫玉楼集》卷四有《子梁买姬徐氏名以小淑字以莲卿并赋催妆诗因和原韵》一诗。子梁即赵同钰。
寒闺不字性偏贞,十载先劳识我名。沧海岂无容水量,明星自有傍霄情。
好书花叶殷勤寄,早把桃根宛转迎。却笑桓家南郡王,见卿方始解怜卿。
于是故事的发展就成了王熙凤与尤二姐:贾琏没敢把尤二姐往自己家带,桓温也没敢把新娶的小妾领到老婆面前,于是金屋藏娇,在外面弄了个房子,把小妾李氏放在那里。但南康公主(等于《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发现了,冲到李氏面前(王熙凤冲到尤二姐面前)。
但南康公主的段位并没王熙凤高,或者说她对境遇坎坷的女子还心存慈悲,因此一见到李氏可怜忧伤的样子,她就不忍心了,直接把手里的刀扔了(大概原来打算杀了李氏),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老奴是指桓温。这老奴二字,足能见出南康与桓温的夫妻是做了很久很久了。就像老夫老妻之间互相称呼为“老婆子”“老不死的”一样,倒未必是真有多少怨怼,更多的还是一种随口的称谓吧。如果南康公主恨桓温入骨,也不会在意他娶不娶妾了。
明末文人张岱在《夜航船》中对这段故事的记述如下:
桓温平蜀,以李势妹为妾,妻闻,拔刀袭之。李方梳头,发垂委地,姿貌端丽,乃徐结发,敛手向妻,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若能见杀,犹生之年!”神情闲正,辞气凄惋。妻乃掷刀,前抱之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遂善视之。桓温平蜀,以李势妹为妾,妻闻,拔刀袭之。李方梳头,发垂委地,姿貌端丽,乃徐结发,敛手向妻,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若能见杀,犹生之年!”神情闲正,辞气凄惋。妻乃掷刀,前抱之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遂善视之。
屈秉筠用此典,意指自己不会向南康公主那样,而是会从一开始就和小妾好好相处。这是豁达的真话呢,还是心酸的饰语呢,我们不得而知。但她确实是个好相处的人——不好相处的人写不出来那么平和的文字,徐小淑也不是恃宠而骄不知分寸的女人,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屈秉筠死后,赵同钰想把徐小淑扶正,徐小淑知道自己身份当不起,拒绝得很坚决,并在次年产下一子后,绝食而死。由此能看出徐小淑的性情也不轻狂。两个同样懂分寸、识礼数的女人凑在一起,应该也是不难相处的,即便她们需要分享同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