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岁,跟着父亲去公社开三级干部大会。公社并没有供大会开餐用的餐厅,席位都是临时设在公社四合院的过道上,大会工作人员只得划地为席,在地上标明席次和就餐人姓名;开餐前,工作人员把饭菜摆在每个席位的中间;开餐时,八个人围地一蹲,就开始大快朵颐。父亲则把他自己的那一份给了我,独自一人蹲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从家里带去的蒸红薯。
饭是用木甑子蒸的钵子饭,每人一份,严格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吃的没有伴红薯米的白米饭,也是第一次吃钵子饭。菜是肉炒肉,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夹上一片放在嘴里一嚼,立刻齿颊留香;我实在不敢太饕餮,就把肉放在嘴里反复嚼,一直到把它嚼成肉泥,才慢慢地吞下去。
平时在家里,我们是很难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的。母亲煮饭的时候,都是先放一升的红薯米,然后再抓一把米放到锅里一起煮;等饭熟了,开餐的时候,我往锅里一看,只见黑黑的红薯米,不见有几粒白米饭;而且更多的时候,家里是不会煮饭的,全家人都啃蒸红薯。虽然在现在,大家都过上了小康生活,红薯也就成了绿色环保食品,城市街头的烤红薯摊上不时地有人光顾,我却对它一点胃口也没有。
父亲啃完蒸红薯后,瞅了我一眼,很开心地说:“香不?”
我砸吧一下嘴,意犹未尽地说:“爹,真的好香,还有吗?”
同席的几个村民噗嗤一声笑,故意逗我说:“有是有啊,只是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
我舔干净钵子里的饭粒,怏怏不快地望着父亲,一脸的失落。父亲很是心疼,摸了一下我的小脑袋,目光坚毅地说:“儿子,爹向你保证,将来一定会让你吃个够的!”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表示相信他。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户了,父亲为了让我们吃上白米饭,尽心尽力地耕耘着自家的几亩责任田,打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母亲煮饭的时候,比以前大方了许多,每次都是先放一升米,再抓两把红薯米放在里面。等饭熟了,开饭的时候,我揭开锅盖一看,发现锅里有了白花花的米饭,就偷偷地用饭勺把黑色的红薯米刮开,盛上一大碗白米饭,夹上几块辣椒,就蹲到外面狼吞虎咽起来;父亲和母亲每每见到我这吃相,不但没有责备我,反而很欣慰地笑了。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家里喂的两头生猪不用送到食品站了,一头可以卖给生猪贩子来换取我的学费,另一头可留作年猪,自己杀了吃。每到过小年的时候,就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我最开心最期盼的的时候,因为,从这一天起,村里人开始磨刀霍霍,准备杀年猪了,我家也不例外。
每次杀完年猪后,父亲就会切下一大块心肺和五花肉下来,一股脑儿地交给母亲;母亲则心领神会,喜滋滋地把它们切碎后,伴上红辣椒、大蒜和姜,放在锅里一起炒,很块,一阵阵浓郁的肉香就会扑鼻而来,惹得我直咽口水。
等父亲和屠户师傅清理完猪内脏,翻完猪大肠,把白晃晃的整头猪一分为二后,就是家里开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火塘旁,一边吃着饭或喝着酒,聊着开心的事;一边从吊锅里夹上一大块肉往嘴里一嚼一吞,那份惬意,那份甘甜,是我无论身在何方,身处何时都无法忘记的。
喝完酒,吃完饭后,父亲就会把两扇猪肉切成一条条的肉条,除了留下自家过年吃的肉和要送给没杀年猪的亲戚的肉外,其它的都会做成腊肉。
母亲先是将肉条染上盐,然后将它们放进一个大木盆里浸着;在木盆里浸上几天后,就拿到外面晾晒;等肉条风干了以后,母亲就把它们挂到火塘上面楼板下的挂钩上或梭钩上。烟熏火烤一段时间后,这些挂着的肉条就会变成金黄色,油渍也会随之渗了出来,开始不时地招惹着我,刺激着我的味蕾。
在那些日子里,家里是没有条件天天吃肉的,只有到了春耕或双枪的时候,抑或是家里人过生日的时候,母亲才会炒上一盘腊肉,让大家解解馋,过过瘾。
母亲是一个很会当家的人,炒腊肉时,总是会变着花样炒。藠头长得茂盛的的时候,母亲就会把腊肉伴着藠头一起炒;笋子冒出头来的时候,母亲就会把腊肉伴着笋子炒;辣椒开挂的时候,母亲就会把腊肉伴着辣椒炒。吃起来的那个香,那个快意,至今令我回味悠长,难以忘怀!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在我们家的责任田里试种了杂交水稻,获得了大丰收,金黄的稻谷堆满了家里的粮仓,母亲煮饭的时候,再也不用放红薯米了,而是放白珍珠一样的大米,让我们餐餐吃上了白米饭,过上了温饱的生活。
那时,农村里煮饭用的都是炉锅。每次煮饭的时候,母亲先把米淘好,然后倒进锅里,加上水,盖上锅盖,吊到火塘上煮;等水汽把锅盖冲起来后,母亲就会把梭钩往上拉一点;等锅里的水快煮干了的时候,母亲再把梭钩往上拉一点;等锅里的饭快要出香味的时候,母亲再把梭钩往上拉一点;不多久,饭香就会弥漫到整个房间。
在母亲炒菜的空隙里,我都会悄悄地揭开锅盖,用饭勺刮开上面的饭,铲上一块黄橙橙的锅巴,抓在手里先吃起来,那份安逸,那份香甜,无论多少年后,我都记忆犹新。
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喷薄而出,我已在城里安了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每次带着妻儿回家的时候,母亲依然会变着花样地做菜,不是青辣椒炒肉,就是白辣椒炒鸡肉;不是油豆腐,就是梅干菜扣肉;不是油炸干鱼,就是五香炖牛肉。
儿子津津有味地吃完后,一脸惬意地说:“奶奶,你做的菜真的好好吃呀。”
母亲很开心地说:“真的吗?那就多吃点,吃完了,奶奶再给你做。”
“当然是真的啦,比我家里的可好吃多了!”儿子大大咧咧地说。
我父亲咧着嘴,无比得意地说:“你奶奶炒菜的食材都是我们自家的呀,当然比你妈妈做的好吃啰!”
儿子还是不解,一脸的愕然。
我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郑重其事地说:“小子,这是家乡的味道,你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