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与虞敏仁是朋友。
一个,是农民的儿子,一个,是知识分子的儿子。
二人住在两隔壁,陈康有时就来找虞敏仁喝酒。
二人的父母原本也住两隔壁,持续了十年的风暴,把虞敏仁的父母都折磨走了。
风暴没给陈康带来多大灾难,却让虞敏仁缓不过气来,时常有些神神叨叨。
陈康喜欢虞敏仁,他很会讲故事。三国,水浒,西游……都让他听得过瘾。在他眼里,虞敏仁能在故事里呼风唤雨。
陈康总以此夸他。
“你都可以当说书先生了!”
虞敏仁只是笑笑。
他或许也有点喜欢陈康。
虽说陈康是农民的出身,但他并不只知道种地。他骨子里透着聪明气儿。而虞敏仁虽然聪明,却当起了农民。
“哎,你说你知道这么多,咋还种地呢?像你这样的人,当老师肯定行啊!再说了,像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干得动么?”
“这不紧跟人民大众的步伐嘛!”虞敏仁一丝苦笑。
陈康是知道的。事实上,愿意和虞敏仁说话的,也没几个,虞敏仁任劳任怨,也换不来多少赞扬。
毕竟,再怎么努力,虞敏仁也干不好农活。这种地的还是要靠庄稼识人,更何况,虞敏仁的背景人尽皆知。
陈康知道的,还有虞敏仁不同他人的奇异举动。
虞敏仁总是在田间休息时仰着头看天。即使陈康没觉察出任何异象。
二月的风,六月的雨,八月的云,冬月的雪……一年三百六十日,百来天都如此。
到底是看不够,还是不够看,虞敏仁自己也不清楚。
要是被陈康撞见,陈康就隔老远打声招呼,而虞敏仁总像被牵走了魂儿似的,突然间才回过神来,朝着陈康笑笑。偶尔被村里人看见,也只是被背地里贴上“怪异”的标签罢了,偷懒、吃白饭是算不上的。
虞敏仁能吃苦,但干农活总是慢人一拍。每当分到的活计做不完时,陈康便会应声帮忙——一边忙一边嘀咕,一边忙一边教虞敏仁。陈康人缘很好,所以即使身边有个奇奇怪怪的朋友,村里人也没有多少闲话。
帮了忙,虞敏仁就会请陈康喝酒——当然大多时候还是陈康请客,他知道虞敏仁没钱,有的,也不知道他从哪个旮旯里换了书回来。
陈康又来找虞敏仁,他一眼瞅见悄悄藏在角落的书。
“嘿,又上哪弄书去啦?”
虞敏仁笑笑,“就随便看看。没什么稀罕的。”
陈康举起那破破烂烂的书,可惜却没认得几个字,认得的,还是虞敏仁教的。
“唉!还是没有你讲的好听。”
陈康漫不经心地放下书。“你……那时候也还看书么?”
“看。偷偷地看,做贼似的看,发疯似的看。那时候,就感觉每晚都有雷声,吓得我睡不着觉,没劈我头上,倒是我的幸运。我害怕,就看书,即使怕的要死也要看。”
说完,虞敏仁沉默了。他几乎不提起他的过去。
陈康也沉默了。这突然之间蹦出一大段话,也有些惊讶。
二人便只顾喝酒。
许久,陈康慢慢抬起头来。“那时候……你几岁?”
“十二。”
“哦……那我大概……是十四。那时候的事,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我记得。记得清楚。”虞敏仁喝完最后一口,将杯子扣在桌上。
陈康完全看不出虞敏仁的醉意。他很冷静,就像平常一样。
“那时,我差点因为名字也和我爹娘一样了。”
陈康满是不解。这名字……这几个字他都认识,有啥……不好的呢?
“我爹就是犯了那样的错误,才落得这个下场。”虞敏仁说这话时,连陈康也不敢追问下去了。
他细细端详着虞敏仁,甚至觉得正值壮年的他显出了不符年龄的老态,而他的身子很单薄,薄得像田间沟渠里的浮萍。
陈康听过一些传言——当然是关于虞敏仁的。说他精神不正常,说他怪里怪气。陈康从不告诉虞敏仁这些。
但他知道村里人为什么这么说。不轻易开口,一开口,定是随着十多年前的风声,一同卷入到风暴中去了。
或许,那个风趣的,满口故事的虞敏仁,只有陈康才能得见。
那天晚上,虞敏仁说了很多陈康听不懂的话,古语今言一并脱出,像是他真的醉了,却也不像。
微黄的灯光,映着虞敏仁的人影,仿佛在微微抖动。陈康发觉时辰不早,便打声招呼,投家去了。
可是虞敏仁却许久未能入睡。在夏日的夜里,他听着蛙声,起起伏伏。
或许,他所怨恨的父亲,也是他自己。他丢不开,放不下。
时至七月。突如其来的风暴在傍晚时分吞噬了最后一缕阳光,顷刻间乌云密布。
田里的陈康赶忙一路跑回家。
即便如此,到家门口的陈康已是满身污泥,狼狈不堪。
天色已近全黑,狂风怒吼,电闪雷鸣。要不是他多往回匆匆暼了一眼,绝不可能发现站在门前的虞敏仁。
“虞敏仁?!”陈康大喊。
只见虞敏仁呆呆地立在那里,像极了一尊雕塑。
陈康顶着狂风踉跄到他跟前。“你怎么还站在外面啊!?木鱼脑袋!”
在闪电的映衬下,陈康看到虞敏仁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回来时的那片稻田,雨水浇在身上也不为所动。
虞敏仁只知道他被风声包裹,隐隐约约听到谁的叫喊……很远……又很近。
远处的稻谷,在风暴中狂舞,挣扎……
当陈康终于把虞敏仁喊了回来,将他按进了屋子时,二人早已湿透。
风暴终于在后半夜停歇了。稻田里已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今年的收成毁于一旦。
陈康独自守在家门口,看着稻田的泥泞。
浑浊的泥水沿着沟渠流淌,汇成涛涛江水,向下游奔去,又在更远的地方,裹挟着泥沙,涌入更宽的河道……
虞敏仁躺在单薄的床板上——因为那场风暴,他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虞康来看望虞敏仁。
只见虞敏仁仰面朝天,平静地吐出一句话。
“我知道的,那些传言。”
陈康沉默不语。
“我没病。”
“只是啊……搁十三年前,我也觉得和现在没有多大差别。”他自顾自地说着,好像周围谁也不在。
“愚啊!吾!”虞敏仁长叹。
陈康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临别时嘱咐了几句,便走出了虞敏仁家。
“其实,我记得。记得清楚。”陈康望着那片田野,自言自语道。
“当年批斗你爹娘的人里,有我爹娘。”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其实,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