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道营的胡同儿里有家面店,也卖饺子。
老板是个花胡子老头儿,一个人忙活。
冬天出太阳的时候,打雍和宫照进来的阳光也照不进胡同里,五道营早成了小资店面的聚集地,饺子馆卡在中间,瘦溜溜的窄门上就挂了一个“面”字。
总有一群日本人来吃。他们在附近上班,面馆儿里没有围坐的小桌,只能面对墙坐成一排,活像《深夜食堂》的白天版。日本同事们推开玻璃推拉门,七八个一起拥进来,脱下手套,搓着手,熟练地用中文说着“大爷,来5份鲅鱼饺子,三碗海鲜面”, “再来一碟蒜”,“好嘞!”虽然还有点日本口音,但绝对是常光顾的样子。
老头儿转身系上围裙,厨房就在台面后面,台面上放着醋汁儿,蒜碗,也有番茄酱,沙拉酱。
面上来了,拿大不锈钢碗装着,每人面前一碗,里面的汤汁香地快要溢出来。“我开动啦”,一排日本人还是带着那个著名的习惯,搓搓筷子,一起开始吃面条。伴着喝汤的声音,鲅鱼饺子一抢而光。
2
学校有好几个理发店,常去的是体育馆背后那家。
无论我什么时候去,前面总有好几个排队的黑哥哥,而中年老板总有说不完的话。
“明天回肯尼亚啊?祝你一路平安啊。”
“还回来不?嘿!不回来了啊?那你在中国学了两年回南非可能全都忘了呦,白学了到时候哈哈。”
“好好,赶明儿我也去你们草原上玩儿嘿嘿嘿,我就说我认识非洲王子。”
“同学你这头发太干,这可不行,用我家这款新护理吧。”
边往我头上抹边说,“哎你这是要放假了要回家了吧,哈哈我就不用回家,我给我老父亲母亲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厉害吧,不贵不贵,哈哈他们在江西老家总想我,我就给他们买了大房子,很不错的咯。”
我不喜欢搭他的话,但也笑着听。
他喜欢跟店里客人讲如何正确修剪非洲哥们儿贴着头皮的小卷发,刀法要如何如何,剪子要怎么来回运转。说着,还要一边在一哥们儿头上演示,非洲哥们儿的中文都很好,老板也总清楚的记得,谁是几年级的谁。
“诶拉迪瓦,你今年三年级了是不,哈哈好好学中文啊给我认真学。”
校园里各色人种,就数他跟非洲兄弟们关系最好。
“老板,我就是专门要你给我‘咔嚓咔嚓’”,晚上十点打烊前一个黑哥哥急急忙忙跑进来,双手激动地比划着。
“哎呀呀真是的,你跟他坐一排,等着吧。以后来早点。”
3
每个假期一定会吃一家凉粉儿。
是一个小摊,撑着雨棚在我那个据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上了一个月的幼儿园拐角处。
我不算常客的,但是就算念了大学很久不见偶尔假期回到小摊,凉粉阿姨还是记得我。“呦,回来啦。”
“要不要稀饭?”
“还是要块块的不要糊糊的对吧”。
摊上只有几个颜色不统一的蚂蚱小凳,摊边儿上总有一位老太婆,吃完以后就叼着烟,盘起二郎腿开始讲话。
她说烦透了家里的老头子,才出来透透气,每天送完孙子就在凉粉摊上坐上一上午,再等孙子放学接回家。
老太婆总喜欢说一些很丧的话,每一句都丧,也很大声,但是从不发怒,她就翘着腿一句接着一句说,大多时候她自说自话,但也会说到摊上吃凉粉的眼镜大叔都忍不住打断她的时候。“阿姨,你这么说可不对”。附近片区的民警也吸溜着凉粉儿补一句,“就是啊,你这老太太也太消极了吧。说什么话呢真是。”
她不反驳的,从来不。
就是带着沙哑的大嗓门再哈哈大笑两声。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她那些话。
“这人哪,退休以后,其实就是等死了。我说给屋里那个老头子他还不乐意听。”
“哪有人人都长命百岁的,噫,我从不设想五年后我还在不在。”
“哈哈哈,在又有什么用,不过多喝几口水,多拉几次屎。”
“我啊,在屋里从来不奢求什么儿女对我多好,大家最好都各过各的,我懒得关心他们,我也懒得他们来烦我。”
说几句嗓音就越发沙哑了,长期吸烟的缘故。
长地好看的狗突然从摊上路过,“现在这狗市啊,可赚钱了,这么漂亮的狗,小心叫人偷了去,可赚大了。”
狗主人提溜着要带回家的凉粉儿,没好气地瞪老太婆一眼,拉着狗走了。
老太婆就吸一口烟,又笑起来。
一碗凉粉一碗稀饭下肚的时间,老太婆洪亮的嗓音一直在雨棚里打转,一直有人咂舌有人嗤笑,可是凉粉阿姨从来不赶她的。最多说一句,“要不要再来一碗啊老太太。”
因为她一直说着很丧的话,但她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丧。
高中时很迷冯骥才那本《俗世奇人》的,一看能看好多遍,泥人张,刷子李,酒婆,背头杨...把天津卫的市民写的生龙活虎,年少时读的入了迷。合上书也想,码头,巷口,犄角旮旯都是俗世奇人,但都在再平常不过的街角巷末吃喝拉撒,喜怒哀乐。其实哪里有什么奇人可讲,俗世俗人。都是啊,俗世俗人。
离了任何一个俗人,都成不了书。
记得电影《乘风破浪》,快要结尾处,打打杀杀快要落幕时,罗力摇开正太的车窗口说,别争了,都是小人物,活着就好。
能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