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我对北大医院乳腺中心几乎不甚了解，对乳腺癌的畏惧大于对这种疾病治疗的信心，对外科医生和外科手术的了解从未脱离电视剧，对医学知识的摄取仍然停留在高中生物竞赛和大学“普通生物学”课的水平，然而，就是这样的我，却在老大夫一条微信的吸引下鼓起勇气跌跌撞撞闯进了北大医院外科四病房的大门，披上师姐的白大褂开启了为期五天的临床初体验，并且在这一周里的每一天以及一周后的今天，我都愿意把这段难能可贵的经历归入“有生之年”系列。就如同打开了满载奇妙货物的盒子，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且神圣，而我亦从未料到我竟会如此热爱外科的种种。
一、外科病房初体验
第一次换上一身墨绿色的刷手衣，把衣角整齐地塞进裤腰，第一次在“污染区”脱下运动鞋，跨过代表着污染与非污染区界限的用胶带在瓷砖地板上贴出的横线在另一侧穿上属于手术室的深绿色塑料胖头拖鞋，第一次扎起新剪短的头发，塞进淡蓝色的帽子，在瘦高的镜子前整理好前额细碎的短发，把它们一点点塞进帽子前缘，从旁边的柜子里取下一只浅绿口罩，边走边将四根带子在头后和颈后打上两个蝴蝶结……于是推开一扇门，便进入了一个有气压梯度的洁净世界。跟着老大夫的动作拆开一个白色刷子，挤上洗手液高频率地从指尖刷到指缝，刷到小臂和肘部，再从上到下冲洗干净，不过肩地举着双手走进手术室，喷上消毒液，套上无菌的长袖服装，双手伸进无菌的橡胶手套，一个严格的仪式便可以告一段落，意味着我们被认可“无菌”了。整套流程于现在的我可以算是大概知晓了一二，而对于周二初次推开手术室的大门的我来说，就连最细枝末节的操作也需要老教授事无巨细地指导，让一只小白清楚地明白属于手术室的规矩和注意事项，以防止发生大闹手术室的惨剧。虽然第一次也出现了蹬着运动鞋一脚踩进了非污染区等等的悲剧场面，但我相信自己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在亲身践行“无菌”理念的过程中，才更能体会到繁多的细节赋予整个流程的一种独特的仪式感，而在它的背后，是一代代医生对医学的敬畏、对患者的负责。
二、从“无菌”看敬畏感与仪式感
从1846年匈牙利医生Semmelweis检查产妇前用漂白粉洗手而显著降低了产褥热的发病率起，“无菌”的理念便在外科学诞生，并且在一代代外科医生的修正和优化下被传承至今，作为一条铁打的底线保护着病人的安全。“无菌”的概念并非绝对的，但在手术室的设计、手术用具的灭菌、外科医生的消毒等与手术相关的各个方面，人们都在朝着绝对无菌的方向努力。
在手术区的设计上，压力梯度的控制维持着区域深处空气的洁净，百级层流手术室比起千／万级手术室，将细菌、尘粒的密度严格控制在了很低的水平，手术室四壁圆滑无墙角、室内无自然光等细节设计最大程度地防止了细菌、尘垢的产生与聚积，同时，对病人手术部位周边的消毒对消毒步骤、用具与操作、消毒范围都有着严格的要求，这些不容马虎的操作对患者的低感染率起到了必不可少的保驾护航作用。
“刷手”于我与其说是一项进手术室前的准备工作，不如说是一个带有些虔诚意味的仪式。毛刷在使用之前干净地保存在包装里，清洗剂是通过脚下踩气垫推出来的，避免了手与装洗涤剂的盒子接触的可能。蘸上洗涤剂的毛刷从指甲、指缝刷到小臂、肘部，“频率要快”是老大夫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一通刷下来手臂泛红，然而老大夫告诉我，在他的学生时代，根本没有现在使用的这种相对温和的毛刷，用的全部都是硬硬的鬃毛刷子，冬天被鬃毛用力刷洗过的手臂立刻浸在冰冷的酒精桶里（其酸爽可想而知），竟是有很多人容易因此而感冒。然而，尽管如此，刷手后在酒精桶里浸泡的传统在学习过程中依旧被完整保存着，就算真正医院里刷手池旁边并没有酒精桶的存在，但它仍然作为一项传统为一代代医学生所传习，作为完整“刷手仪式”的一部分，承载着外科医生对无菌理念的坚守、对无菌环境的不懈追求，每一次认真刷手的过程，都是激发对紧随其后的手术的敬畏感的过程。
刷手衣是在进入手术区前务必要换好的衣服，代表着专属于手术区的洁净，因此，按老大夫的话说，“刷手衣不能当睡衣穿”。虽然它断然不是完全无菌的，但作为无菌区域的代表，它需要得到我们的尊重与敬畏，不能在手术区外不恰当的场合被随意穿戴。这里的一切规矩都渗透着外科医生们对无菌理念的推崇，对一个洁净手术环境的追求，它们宣告着外科手术的神圣，展示着外科医生的操守，标明了不容践踏的底线。
三、看到方向与风向，却仍选择无愧本心
进入大学便如同一只脚踏入了社会，此前的同伴都和自己来自相同的城市、成长于或多或少相似的环境，我们一同过着相对简单的校园生活，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有趣且相对单纯的世界。跨入大学的新环境，每一个人的世界都在环境的裹挟下被使劲扩张着，更大的世界里我们当然会遇到与我们互相欣赏甚或是相见恨晚的人，却也能见到一些由于教育背景、素质或思维模式不同而造成的理念差异，我们能够看到各种各样的行为方式与三观，又或许能感受到某一领域彼时的风气所倾向的行为模式，然而往往在我们过于关注这些本与我们无关的方向与风气的时候，便容易迷失自我，偏离自己原本想要坚守的道路。
在一次偶然的与倩倩姐一同坐车的过程中，我们聊到了医生面临的选择。如今医院里医生各自的倾向与选择不同，因此在医术、教学、科研这三方面上也多是术业有专攻。医生在忙碌的工作里往往很难兼顾医术、教学、科研三方面的发展，因此在三项中进行取舍便成为了一道摆在每一名医生面前的选择题。很多时候，科研成果为医生在医院里的发展带来的优势与机会会吸引更多医生拿出较多时间投入科研，从而只得将医术的修炼排在后位，这样的选择愈加屡见不鲜，并且有趋势发展成为医院里的普遍风气。我敬佩潜心科研的医学工作者并且相信科研与一线经验结合能够碰撞出强烈的火花，基础医学与生命科学的研究与突破对于医学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这一点我从不否认。然而，对于一名需要每日救人于水火的临床医生来说，当面临科研与医术修炼的选择之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修炼医术放在首位，有余力之时再进行科研工作。倩倩姐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不及我心头一紧，她很快又补充道：“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还年轻。”我顿时感到很幸福。作为临床医生，我们的本职工作便是努力提高、完善自己的医术，尽可能地减少治疗对患者的伤害，尽最大努力提高患者个体的生活质量，这不仅是本职工作，更是最初选择成为一名医生时的本心。倩倩姐说，她现在所做的，便是做好一个医生的本分。话虽简单，在我看来，这却是再优秀不过的一件事了。想必扪心自问，在人群中能把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做好、做得漂亮的人，或许也不会有很多吧。在看遍身边的人群蜂拥着挤进不同方向的隧道，以及各个隧道里不同的光景后，仍然能够守住本心，坚定地走在自己热爱的道路上，这样的选择着实难能可贵。相信倩倩姐会一直年轻下去，也相信我在求学亦或今后工作的道路上，也能够不丢失小王子的心，不论行至何处，都总是少年模样。
四、医者仁心
我不明白，以我这几天所见所感到的医生对患者的牵挂来看，究竟为什么会有医患矛盾的产生？
起初跟着师姐在急诊创伤科的一上午，我便体会到了急诊科医生的辛苦（甚或我之所见才仅仅是冰山一角）。一个接一个不断接收的病人来往不绝，每个病人或深或浅的伤口都要在判断、检查之后进行不同方式的处理，在书写病历、开具证明的同时仍然要悉心解答病人抛来的一个个疑问，尤其当几名患者同时身处一室之时，若非医生语速足够快、思路足够清晰，是绝不可能接住病人或同时或轮流抛来的连珠炮一般的问题的。师姐当日所在的岗位是24小时无休的，因此，为了为更多的患者解决切身之苦，往往医生连匆忙吃午餐的时间都会在处理患者伤口的过程中不翼而飞，甚至当表盘上时针转过了两周，医生仍未与床有过一面之缘。我见到一位伤口较轻并且自己已经消毒包扎得很好的患者，在医生一个不落地具体解答了她所有的问题，而只是说明她的伤口目前不需要重新包扎之后，患者竟甩下一句“白花了70块钱挂号”后推门而出。或许很多时候都会是这样吧，医生们医得好伤口，却医不了心。
在手术室里，我看到了大夫们对“对患者造成的创伤最小化”的追求，也同时在等待病理科拨向手术室的电话的过程中真切地体会到了何为医患同心。前哨淋巴结活检是取肿瘤发生淋巴结转移所必经的第一批淋巴结，在切除肿瘤之前将前哨淋巴结取出并送至病理科检查是否发生癌转移，如若发生转移则需进一步腋窝淋巴结清扫，反之则可以免去不必要的清扫。因此，腋窝下的切口往往要等到病理科反馈检验结果后再决定是缝合还是进行进一步清扫，于是来自病理科的电话便如同一纸宣判，从电话铃声响起的一刻，手术室便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翘首以盼，期待着那一句“未见癌转移”的宣告。当病理科的医生从患者手术间确认到姓名、年龄、检查项目的确认，越接近说出那一句检验结果，我也便越接近听到自己的心跳，紧张如同面临着末日审判。往往，听到“未见癌转移”后的手术室会立刻充满快活的空气，护士阿姨向病理科回复的“谢谢”都显得更加真挚且有张力，而医生也如同松了一口气，笑纹浮上眼角，每一针缝合也仿佛更为轻盈、灵动。然而，好消息并非每一次都能盼到，当听到病理科大夫“见癌转移”的宣判后，手术室便往往被一种压抑的氛围所笼罩，如果手术间里能够飘着云朵，那么宣告的一瞬间一定是一副阴云密布、乌云压顶以致让人难以大口喘息的光景。所有人的情绪都低落了下来，绝非因为要进一步进行细致的手术，而是出于发现患者病情已经进一步恶化而从心底发出的对患者的担忧与牵挂。
老大夫告诉我，目前前哨淋巴结活检的技术可以使一部分患者（病理结果为阴性的患者）免去接受腋窝淋巴结清扫的痛苦，然而统计结果显示，目前仍有一定比例的患者被直接接受了对于他们本不必要的腋窝淋巴结清扫。如果说医疗技术已经在各个医院间得到了普及，那么在我看来，导致这种比例差别的则是对院方对患者的负责程度，是院方是否愿意为减小病人需要承受的痛苦而多费一些心思在治疗方案设计和对患者的检查上。或许，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使对患者造成的创伤最小化可以作为一种医生需要秉持的理念，将心比心，进而为患者带来更高质量的治疗。
我曾经在跟着老大夫走出手术区后，看到了家属等候区里人们的状态。紧张、忧虑、沉重，形容词再如何垛堞亦无法描述一颗颗为家人悬吊着的心。尤其当老大夫试图跟刚刚顺利完成手术的病人家属说明手术成功的情况时，只一叫道“某某家属”，整个等候区便鸦雀无声了起来，满当当坐在等候椅上微低着头的人们抬起眼，紧张凝重的目光一束束毫无保留地聚焦到了老大夫的身上。被叫到的家属似乎正与邻座交谈，并未一时反应过来，而此时老大夫一句不失幽默的“聊呐？”瞬间将整片区域悬着的心都松弛了下来。家属急迫地小跑着前来听到手术顺利的消息，那种从无限紧张瞬间过渡为的溢于言表的喜悦竟感染得我也有了一丝想要泪涌的感动。我想起在医生休息室里偶然听到两位小姐姐聊起老大夫把其中一位“端尿盆”投三分球的场景描述得极具画面感的故事，说起老大夫开玩笑时的风格“完全没有主任的架子”等等。不同的表达风格固然与个人的性格有关，但是在不影响大局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处多为他人创造一丝轻松的氛围，总是受人欢迎的。对待同事如此，面临目前并不十分乐观的医患关系时或许也是如此。多体会患者的心境，用细微处的小温暖告诉他们医生并非高高在上的机器一般的严肃群体，而是离他们很近的，在努力为他们创造更优质的生存状态的群体。在能轻松的时候轻松，也许能够在不经意间起到安抚患者情绪的效果。
五、医学的脚步
医学发展的脚步永远不会停歇，秉持着“以人为本”的理念，每一项治疗或检查的方法都在向着在对患者造成最小创伤的同时为患者提供更多便利的方向发展。譬如微创手术的出现就渗透着一种“以人为本”的思想，不仅减少对患者身体的损伤，更重要的是减少手术切口、疤痕等对患者心理造成的创伤。在四病房的一周里，我作为旁观者亦感受到了穿刺与微创手术为诊断与治疗带来的便利。肿瘤穿刺活检能够利用细胞学方法定性判断肿瘤是否为恶性，而微创真空旋切术则是针对直径小于2cm、不贴近表皮的良性肿瘤进行的微创切除手术。依据患者肿瘤的所在位置的深浅、肿瘤体积进行不同的治疗选择，以达到令患者最满意的效果，微创外科的发展的确值得被投入更多的努力。
曾经留学于德国的徐老师是整个乳腺外科科室里唯一的内科医生，在一次搭车回家的路途中，我们曾谈起德国与中国的医学。德国的医学水平在世界范围内所具有的先进性是我们所共知的，徐老师也向我举了一个例子，即在2005/2006年左右，德国就已经实行多学科会诊了，而我国是在后些年才引入多学科的。然而，中国的医学工作者也在不懈努力，缩小与世界前沿医疗理念与技术的差距。近年来中国非仿制药的研发也取得了可圈可点的成果，相信当越来越多肯干、敢创新的科研工作者投身其中，我国的医疗水平的进步也将越发瞩目。
谈起自己的留学经历，徐老师说，本来德国是不承认中国的本硕学位的，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光凭着一腔勇气，竟然拿到了德国的学位认证，即承认了自己在中国的学位，因此免去了在德国重新修学分的麻烦，得以更投入、更高效地完成自己的研究。我想，很多时候，不论我们身处中国亦或外国，在求学路上往往缺乏的就是一份勇气，一份面对质疑敢于相信自己、用自己的本事赢得他人认可的勇气。敢于反问、相信自己的思维与实力，而非面对质疑就畏缩不前妄自菲薄，是我们都应该努力做到的，唯有如此，正确的才不会被随意抹杀，在认清自己、向他人或他国不断学习的过程中我们的水平也能得到更好的提高。
六、杂记
老大夫在一次聊天时跟我说，他的团队里，从不会有人找他去说别人的不好，而且平时一旦有不和谐的硝烟味出现，不和谐的双方就会收到周围所有人鄙视的目光。我想，这大概才是一个积极和谐的团队应有的样子吧。能有一周的时间融入一个这样温暖的团体，我感到很幸福。
恰巧这周赶上了日本癌研有明病院的副院长和4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前来进行学术交流，作为在乳腺癌方向全球排名第二的肿瘤医院，我一直很向往了解他们的医疗与研究。很高兴可以在短短的三天里参与一些简单的接待工作，会议室与手术室里的他们让我看到了医生们治学的严谨，而医院外的他们也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生活中更加有趣的一面。虽然于我，与他们用日语交流还是极为困难且心虚的，但是随着交流越来越多，我对自己的英语能力却仿佛更加自信了一点。期待能够与他们再次相遇，不论东京或北京。
感谢一周里所有人对我的照顾，感谢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可爱的老大夫还有每一位无敌优秀的师兄师姐们。一周里的小美好层出不穷，希望与大家后会有期。
cc
2019.8.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