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拆的毕业礼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我第一反应是摸副驾——念念的安全座椅空着,粉色的小熊挂件缠在变形的安全带里,玻璃碴嵌在熊耳朵上。

"林先生,您醒了?"护士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您妻子在隔壁病房,锁骨骨折,没有生命危险。"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全是血痂。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左手被固定在牵引架上,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像有针在扎。

"我女儿..." 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

护士的眼神飘向窗外,阳光在她白大褂上投出亮斑。"交警已经来过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事故责任认定是对方酒驾,重型货车闯红灯...您女儿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刺耳。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输液管,透明的液体一滴滴砸下来,在视线里晕成模糊的光斑。

念念昨天还趴在我耳边说:"爸爸,毕业旅行我们去看海好不好?我要捡最漂亮的贝壳给王老师当礼物。"她刚结束小学毕业典礼,浅蓝色的校服裙上别着"优秀毕业生"的徽章,小皮鞋擦得锃亮,站在礼堂台上鞠躬时,马尾辫甩得像只快乐的小鹿。

苏敏说要给她买条新裙子,海边风大,旧校服太薄。我们特意提前半个月订了海景民宿,念念在日历上把出发那天圈成粉色,每天睡前都要数一遍还有几天。

事故发生在高速出口,距离收费站还有三公里。我记得绿灯刚亮,正要左转,余光瞥见右侧车道冲过来一辆大货车,车头上的"危险品"标识晃得人眼晕。我猛打方向盘往护栏撞,想借缓冲卸力,却听见念念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像把烧红的锥子,直直扎进我天灵盖。

再醒来就是这里了。

苏敏来看我时,眼睛肿得像核桃,纱布从她下巴缠到头顶。"念念..."她抓住我没打吊针的左手,指甲几乎嵌进我手背,"他们说念念..."

我没敢看她的眼睛。病房的窗帘没拉严,一道阳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她缠着纱布的锁骨处。我突然想起出发前,她蹲在衣柜前给念念找泳衣,碎花布料在她手里翻来翻去,"这件是不是太露了?她才十二岁。"

"小孩子怕什么。"我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等她长大了,要跟男朋友去海边,你还管得了?"

她当时笑着拍开我的手,"少胡说,我姑娘才十二。"

现在她坐在我床边,眼泪顺着纱布的缝隙往下淌,打湿了我手背上的绷带。"都怪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非要选这条路线,说风景好..."

"不怪你。"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是我没把方向盘握稳。"

夜里护士来换药,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点开微信。朋友圈停留在三天前,苏敏发了张念念举着毕业证书的照片,配文:"我的小毕业生,前程似锦。"下面有几十条评论,王老师说"念念是最棒的",楼下张阿姨说"要请客啊"。

手指在输入框里悬了很久,我敲下一行字:"我姑娘走了,我没等来奇迹。"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监护仪的警报突然响了。护士冲进来按住我,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把那行字晕成一片模糊的水痕。

处理后事的那几天,我总觉得念念还在。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给孩子穿校服,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点头的时候,膝盖突然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苏敏扶着我,她的手比我还凉,"就穿毕业典礼那天的裙子吧,她喜欢。"

那条浅蓝色的校服裙,她特意让苏敏熨了三遍,说要留着做纪念。我记得她对着镜子转圈,裙摆扫过地板,"爸爸,你看我像不像小仙女?"

化妆师给念念整理头发时,我站在走廊抽烟。烟盒是空的,打火机在手里转来转去,金属外壳硌得手心发疼。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走过来,递了支烟给我,"节哀。"

是货车司机的妻子,昨天在交警大队见过。她丈夫还在ICU,酒精检测超标三倍,全责。她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个布包,"这是我们家一点心意..."

我没接那包钱,烟叼在嘴里没点燃。"我姑娘十二岁,"我说,"她昨天还跟我数,说海边的贝壳有多少种颜色。"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苏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声音冷得像冰,"你让她把我姑娘还给我啊!"

她冲上去要撕那个女人,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拦住。我拽住她的胳膊,她的身体烫得吓人,像一团快要炸开的火。"别这样,"我把她搂进怀里,"念念看着呢。"

她突然就不动了,瘫在我怀里哭,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建军,我冷,"她往我怀里缩了缩,"我好像听见念念喊妈妈了。"

守灵那晚,我坐在灵堂角落,看着念念的照片。照片是去年在游乐园拍的,她举着棉花糖,嘴角沾着粉色的糖霜,眼睛弯成了月牙。灵堂的香烧得很旺,烟雾里,她的脸好像在动,还在冲我笑。

手机响了,是王老师。"林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带孩子们来看看念念,他们说想给她送毕业礼。"

十几个孩子站在灵堂门口,手里都捧着东西。班长小雨捧着个纸箱,里面是全班同学折的千纸鹤,"林叔叔,这是我们给念念的,她说要当毕业礼物的。"

我蹲下来,摸着小雨的头。这孩子和念念同桌三年,总爱抢念念的橡皮。"谢谢你们,"我说,"念念肯定很喜欢。"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问:"念念是不是去天上当小仙女了?王老师说,好人都会变成星星。"

苏敏走过来,蹲下去抱了抱那个小姑娘,"对,她变成最亮的那颗星星了。"

孩子们走后,灵堂里只剩我和苏敏。香烛烧得噼啪响,她突然说:"念念的毕业礼还没拆。"

我才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学校发了个红色的礼盒,说是每个毕业生都有的纪念。念念说要等旅行回来再拆,把里面的东西和贝壳一起放进她的百宝箱。

苏敏从家里拿来那个礼盒,红绸带系得整整齐齐。我们坐在灵堂的地板上,看着那个盒子,谁都没说话。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礼盒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个没说完的省略号。

"拆吗?"苏敏问。

我点点头,手指解开绸带时,突然想起念念的百宝箱。那是个铁皮饼干盒,她攒了三年的宝贝——掉了齿的乳牙,春游捡的石头,还有我去年生日送她的塑料戒指。她说要把毕业礼放进去,等她十八岁的时候再打开。

盒子里是本相册,封面印着学校的校徽。翻开第一页,是全班同学的合影,念念站在第一排中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后面是每个同学的单人照,旁边写着他们的梦想。

念念的照片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的梦想是当医生,这样爸爸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就能治好他们了。"

苏敏的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合上册子,把它放进那个铁皮饼干盒里,和那些千纸鹤、贝壳标本放在一起。

"等我们老了,"我对苏敏说,"就告诉她,我们过得很好。"

她靠在我肩膀上,点点头。灵堂的香还在烧,烟雾缭绕里,我好像又听见念念的声音,她说:"爸爸,妈妈,你们别哭呀。"

出院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苏敏的锁骨还没好利索,我扶着她慢慢走下医院的台阶。出租车司机帮我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那是我们从事故车里抢救出来的东西——一个变形的行李箱,里面的衣服沾着血迹,还有念念没来得及穿的新泳衣。

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时,苏敏突然停下脚步。"我想进去买点东西,"她说,"念念上次说想吃草莓蛋糕。"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最近总这样,说着说着就会提到念念,好像孩子只是去邻居家玩了,过会儿就回来。

超市里的草莓摆在冰柜最显眼的位置,鲜红鲜红的。苏敏拿了一盒,又拿起旁边的巧克力,"这个也是她爱吃的。"

付账的时候,收银员笑着说:"您家孩子真幸福。"

苏敏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我接过袋子,牵着她往外走,刚出超市门,雨点就砸了下来。

我们站在屋檐下躲雨,看着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网。苏敏突然说:"那天出发前,念念非要带她的小熊,说晚上睡觉要抱着。"

那个粉色的小熊,现在还放在念念的床头。我每天都会给它掸掸灰,好像孩子随时会回来抱它。

"我总觉得她还在,"苏敏的声音被雨声打湿,"晚上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就以为是她放学回来了。"

我把她搂进怀里,雨水打湿了我的肩膀,冰凉刺骨。"我也听见了,"我说,"听见她喊爸爸。"

雨停的时候,天边出了道彩虹。我们慢慢往家走,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黑黢黢的。走到三楼,苏敏突然停在邻居家门口,"张阿姨以前总给念念糖吃。"

她家的门虚掩着,张阿姨听见动静探出头,看见我们,眼圈一下子红了。"回来啦?"她往我们身后看了看,"念念呢?"

苏敏的脸白了白,我赶紧说:"她在她姥姥家,过几天回来。"

张阿姨点点头,没再问,转身回屋拿了袋苹果塞给我,"刚买的,甜着呢。"

打开家门的瞬间,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客厅的沙发上还放着念念的书包,作业本摊在茶几上,上面写着"暑假作业第一天"。阳台上晾着她的校服,风吹过,衣摆轻轻晃,像个小小的人影。

苏敏径直走进念念的房间,坐在床边摸着孩子的枕头。我站在门口,看见书桌上摆着那个铁皮饼干盒,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盒子上投下一圈金光。

"建军,"苏敏突然喊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看。"

她手里拿着一张画,是念念画的全家福。三个火柴人手拉手站在海边,天空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太阳,旁边写着:"我们永远在一起。"

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日期:6月25日,是我们出发去海边的前一天。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看着那张画。眼泪掉在画纸上,把太阳晕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斑。

"我们去海边吧,"苏敏突然说,"带着念念的画,去看看她想看的海。"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把那个铁皮饼干盒放进了背包。苏敏把念念的画折好,放进了口袋。高铁启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突然想起念念说过,她想坐一次高铁,看看火车外面的云是不是像棉花糖。

民宿的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人,看见我们带着饼干盒,没多问,只是说:"海边风大,晚上盖好被子。"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大海,蓝得像块巨大的宝石。苏敏把念念的画贴在窗户上,画里的火柴人好像真的站在了海边。

傍晚的时候,我们沿着沙滩散步。潮水退了,沙滩上留着很多贝壳,五颜六色的。苏敏蹲下来,捡起一个白色的贝壳,"这个好看,念念肯定喜欢。"

我也捡起一个,放进她手里的袋子里。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音,像谁在低声说话。

"你说,念念能看见吗?"苏敏问,声音轻轻的。

我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夕阳把海水染成了金色。"能,"我说,"她变成星星了,就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我们在海边待了三天。每天早上,苏敏都会把捡来的贝壳洗干净,放进那个铁皮饼干盒里。晚上,我们就坐在沙滩上,看着星星,说说话。

离开的前一天,我在沙滩上写下念念的名字。潮水涨上来,把字迹一点点抹去,像个温柔的拥抱。

"该回家了,"苏敏拉着我的手,"念念也该上学了。"

我点点头,把那个装满贝壳的饼干盒抱在怀里。高铁启动时,我打开手机,翻到那条朋友圈。下面有很多评论,王老师说"照顾好自己",张阿姨说"有空来家里吃饭"。

我编辑了一条新的动态,发了张海边的照片,配文:"念念,海很美,我们替你看过了。"

发送键按下去的时候,苏敏靠在我肩膀上,轻轻叹了口气。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我们握着的手上,温暖得像孩子的拥抱。

回到家,我把那个铁皮饼干盒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着念念的照片,她举着毕业证书,笑得像个小太阳。

苏敏开始整理念念的衣服,把那些穿小了的校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收纳箱里。"明年开学,给山区的孩子寄去吧,"她说,"念念肯定愿意的。"

我点点头,看见她拿起那件浅蓝色的毕业裙,眼圈又红了。

周末的时候,我们去了念念的学校。王老师带着我们参观了教室,念念的座位还空着,桌子上摆着同学们送的千纸鹤。

"孩子们总问念念什么时候回来,"王老师说,"我跟他们说,念念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她永远是我们班的一员。"

临走时,苏敏把那个装满贝壳的饼干盒放在念念的桌子上,"这是她的毕业礼,也是她的心愿。"

走出校门的时候,阳光正好。我看见操场上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像只自由的小鸟。

苏敏突然笑了,"你看,像不像念念的马尾辫?"

我望着那只风筝,点点头。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青草的味道,好像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喊:"爸爸,妈妈,你们要好好的呀。"

回到家,我打开那个铁皮饼干盒,把新捡的贝壳放进去。盒子里,相册上的念念笑得正甜,旁边的小纸条上写着:"我的梦想是当医生,治好爸爸妈妈的病。"

我合上盒子,看着窗外的天空。晚霞很美,像幅没画完的画。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有些告别太突然,来不及说再见,但那些爱过的痕迹,会像贝壳一样,永远留在沙滩上,留在心里最暖的地方。

我拿出手机,给苏敏发了条信息:"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很快回了过来:"草莓蛋糕,要加很多草莓。"

我笑了笑,起身走向厨房。冰箱里的草莓红得发亮,像一颗颗小小的心。

也许,奇迹不是重来一次,而是带着思念,好好地活下去。就像念念说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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