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一个傍晚,湖边忽然出现了一群十七八岁的高中女生。也许是初中女生,我已经辨别不清女孩的年岁。她们在白桥西侧支起了几张画板,看起来是在写生。地上零星散落着支起来的三脚架、几只黄色的箱子、白色的圆筒,每只筒里都靠着几根画笔。微风拂过来,桌上废稿的一角被轻轻吹起。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傍晚,这些出现在桥上的身着蓝灰相间校服的女孩们像忽然飘过来的几片光彩夺目的云,弥补了今天没有晚霞的遗憾。灯光像绸缎一样披在她们和湖水的身上,温柔又无比清晰。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既怕打扰了她们,也怕被发现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画板上果然画的是湖水,其中一幅是站在斜对岸眺望这里的视角,另一幅是站在这里望向栈道一侧的画作,其他也都是不同角度的喻家湖。画里的湖水似乎跳脱起来,我仿佛听见画里悦耳的风声和银铃般的笑声,像它的作者们一样。女孩们就在这片被画板、三脚架、画笔包围起来的王国内穿行,一会散开,一会又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看着眼前广阔的湖水,耳朵和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飞在她们中间。其中一个女孩脱下外套放在一旁,露出了霜雪般的白臂。她拿出手机,摆摆手招呼大家都过去。其他女孩像鸟一样围在她身后,歪着头,脑袋不约而同地挤在中间,手里比了个耶。我抿嘴笑着,湖水也随风送过来一朵浪花,他在向我致意。他一定也笑了。尽管我从没看过这群女孩的脸,但我知道那上面一定是恣意的诗,也许浅薄也许矫情也许词不达意,但都一样的飞扬、热烈、纯粹无比。
想起前年11月,我在vox看野外合作社的演出。前面站着同样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剃着板板正正的寸头,头上箍着篮框眼镜,简直像我十七八岁那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拥有与我相反的瘦削身材,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以及足不出门就有在家乡看livehouse的机会。舞台上的键盘流出几个音,响起来的《复活》,一首假装诗朗诵的摇滚乐。台上的王海洋,头戴鸭舌帽,身穿普普通通的灰色短袖,在一束顶灯的投射下,平静又坚定地咬出那些字句。
我告诉自己再熬一熬,枯坐比久睡要好。
所有热切的脸都冷淡下来,他们开始为你绘制一张革命之路。
这是2018年新年的早上,雪还在融化。
从房顶上细细簌簌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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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个高中生和着王海洋的节奏,低低地吟唱着,像是个正在虔诚祷告的信徒。从侧面观察到,他的脑袋随着节奏一左一右地微微摆动,嘴唇肉眼可见地一张一合,那些歌中的诗句从嘴的起伏中生长出来,声音虽不大,但足够坚定、足够热诚。他像是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正视死如归地和那些他抵抗的东西宣战。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从那坚毅的后脑勺,那祷告起来缓缓晃动、有棱有角的侧脸,我足以想象到,那双眼睛是如何冒着十七八岁独有的火光,像刀子一样势不可挡地杀向不远处的前方,把歌里唱的那些堡垒、意识、空中楼阁斩地七零八落,继而杀向全世界。又或者,他把眼睛闭了起来,用眼睑把那锋利的目光投向自己,在脑海中,伴随着“你要跨上战马,挂上榴弹”的歌声,一个人直勾勾地扑向素未谋面的战场,重新抢夺儿时那片沙丘。
我的目光全被他吸引了。此刻,他比舞台上的王海洋更耀眼、更夺目。
我似乎也曾是他的模样。
我还拥有他那样的虔诚和单纯吗?不管是对摇滚乐,还是对别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在见识过这世界的灯红酒绿、纷繁复杂后,那些你曾经相信的东西,都变成了梦幻泡影?
我还能听到那些东西的召唤吗?
这些人让我陡然惊醒。永远别忘了那时如炬的目光,永远别忘了最清澈纯粹的模样,永远别忘了那时候相信的东西,永远别忘了心中曾经燃烧的一团火,永远别熄灭他。
尽管我的身子还没有热起来,但我已经摸清了酒神的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