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把钝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护城河面上结了层薄冰,映着灰扑扑的天,显得没什么生气。我蜷缩在桥洞下的一个纸箱里,这是我临时的“家”。身上盖着的破棉絮根本挡不住风,只能稍微有点心理安慰。胸口紧紧贴着最后半块发硬的馒头,这是我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指望了。
风裹着雪粒,刁钻地往领口钻,我不由得往破棉絮里又缩了缩。右腿的冻疮开始发痒,那是去年冬天睡在菜市场冻出来的,痒起来就像有只蜈蚣在皮肉底下爬,又疼又难受,可我只能忍着,没办法去抓挠,怕把皮肤抓破了更麻烦。
就在我被冻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喵呜。”一声细弱的叫声从暗处传来。我心里一动,摸索着找出一盒子被人遗弃的火柴。划火柴的时候,手有点抖,毕竟太冷了。火苗窜起的瞬间,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那是一只玳瑁猫,毛色是黄黑相间的,左耳缺了一口,尾巴炸得像个鸡毛掸子,看起来有点狼狈,却又带着点警惕。它冲我哈气,背弓成了一座桥,像是在警告我不要靠近。可当火苗晃到它瘪瘪的肚皮时,那声威胁突然变了调,成了带哭腔的呜咽,听起来可怜巴巴的。
看着它那副样子,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把胸口贴着的馒头拿出来,掰成两半,“接着。”我对它说。馒头碎渣掉进它前爪的雪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它很警惕,后退了半步,耳朵压成了飞机翼的样子,紧紧盯着我。直到我背过身,假装睡觉,不再看它,才听见了细碎的咀嚼声,看来它是真的饿坏了。
后半夜的时候,雪终于停了。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一团暖意挨着脚踝,睁开眼一看,那只玳瑁猫正蜷成一个毛球,尾巴尖轻轻扫过我打结的裤脚。它的呼吸声很轻,像一片飘落的雪,几乎听不见。可就是这一点点的暖意和声响,让这个原本漏风的纸箱突然有了家的形状,不再那么冰冷和空旷了。
天亮的时候,我醒来发现猫不见了。我伸手摸到它睡过的位置,那里还留着体温,像一块渐渐冷却的炭,让我心里有点失落。桥洞外传来清扫车的轰鸣,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得去找吃的了。我裹紧身上的报纸,往菜市场挪去。破胶鞋在冰面上打滑,走得很艰难,差点就撞翻了早点摊的煤炉。
“要饭的离远点!”摊主看到我,挥舞着火钳,大声呵斥道。油条的香味混着他的骂声一起传来,我只能退到墙根,看着热气在寒风里碎成白雾,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在这时,那只玳瑁猫突然从屋檐上跳了下来,嘴里叼着半截油条,油渍在它前胸的毛上凝成了亮斑。
“偷嘴的瘟猫!”摊主看到猫偷了他的油条,更加生气了,抡起火钳就想去打它。玳瑁猫反应很快,炸着毛窜上了树梢,油条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好落在我脚边。我也顾不上烫了,抓起滚烫的油条就跑,身后传来摊主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猫受惊的尖叫声。
那天下午,我在垃圾站翻找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个破毡垫。我正拿着毡垫看,那只玳瑁猫蹲在锈蚀的冰箱顶上看着我,尾巴有节奏地拍打在铁皮上,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是在和我打招呼。我撕下毡垫的一角,垫在我那个纸箱里,让它能舒服一点。没想到,它当晚就睡在了上面,而且呼噜声特别大,震得纸箱都嗡嗡作响,看来它很喜欢这个新“床垫”。
立春那夜,玳瑁猫没有回来。我心里有点担心,就蹲在桥洞外一直等,等到路灯都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右腿的冻疮又开始发烫,很难受。远处传来流浪狗的吠叫声,我有点害怕,攥紧了从工地捡来的螺纹钢,做好了防备。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更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兔崽子!”突然,手电筒的光柱刺破了黑暗,照在我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本能地觉得有危险,就往河里跳。冰面在脚下裂开,刺骨的河水瞬间吞没了我的棉衣,那冰冷的感觉让我浑身一激灵,差点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扑腾着,抓住了岸边的芦苇,才没被河水冲走。只听见保安在岸上喊:“那猫有主儿!人家贴了寻猫启事!”
我呛着水爬上岸,湿透的棉衣已经结成了冰壳,又冷又重。我看到路灯下贴着玳瑁猫的照片,照片上的它看起来油光水滑的,旁边写着赏金,那赏金够买五十个馒头了。我摸着照片上它的毛,突然想起它蜷在我纸箱里时,尾巴尖总爱勾着我的腕骨,那时候的它是那么依赖我,现在却要被别人带走了。
第二天,我在富人区的垃圾桶里翻到半袋猫粮。我拿着猫粮,看到玳瑁猫蹲在围墙上看着我,它的脖颈上系着一条红丝带,显得很不一样了。它跳进开满腊梅的院子里,我数着防盗门上的铜钉,心里突然明白,有些门生来就带着锁,不是我这样的人能进去的,我和它的世界好像从此不一样了。
惊蛰雷响那天,我蹲在桥洞外分拣废品。远远地,我看到玳瑁猫隔着马路看我,它身后跟着一只金毛犬。我发现它的肚子滚圆,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像一团会移动的毛线球,看来它在新的家里生活得很好,都怀孕了。当金毛犬冲我呲牙,好像要攻击我的时候,它突然弓起背,炸毛的样子和我初见它时一模一样,还是那么勇敢,好像在保护我。
“叮——”一枚硬币落进搪瓷缸的声响惊飞了麻雀。我抬头一看,玳瑁猫正跟着一个穿呢子大衣的女人走进轿车,轿车的尾灯在雪地里拖出两道红痕,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风卷起寻猫启事的残页,盖在我冻裂的脚背上,那残页好像还有一点余温,就像当初它给我的温暖一样。
春汛来临时,护城河的水漫过了桥洞。我抱着毡垫往高处挪,看到玳瑁猫在对面的屋顶上晒太阳。它身边躺着三只奶猫,花色各不相同,但是都顶着炸开的尾巴,和它小时候一样可爱。当第一朵野蔷薇爬上围墙时,它最后一次跳进我的纸箱,把一只死老鼠放在我枕边,然后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过我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抓痕,像是在和我告别。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它。菜市场改建成商场的那天,我在通风管里发现了一团发霉的猫毛,旁边还扔着半块咬过的火腿肠。保安说常有野猫在顶楼晒太阳,我仰头看着玻璃幕墙上的反光,突然想起了那个漏风的纸箱,和里面渐渐冷却的温度,还有那只陪我度过寒冷冬天的玳瑁猫。
此刻,我蹲在拆迁废墟的钢筋堆里,看着夕阳把云霞染成玳瑁猫的毛色,一片温暖的橘黄色。远处传来奶猫的叫声,细弱得像一根银针,刺进我的心里。我摸出最后半块硬馒头,在掰碎的瞬间,仿佛又看见了那双绿莹莹的眼珠子,在寒夜里亮起两点微弱的火,那是我和它之间温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