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人在他乡》即将由中国科学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届时亚马逊,孔夫子旧书网,扒书网,旧书网,布衣书局,当当网,抖音,快手,喜马拉雅等著名网上均有售卖。
《宜兴散记》
十二点还缺那么一丢丢。阿乔给我打电话,说去一趟宜兴。宜兴不是小地方,是个市哩,也不说去宜兴哪里。当然我也没问,没问的意思是不想去。
我做事有个原则:以家为中心点,一个小时车程为半径的圆圈内都可以接受,超出这个范围就没兴趣了。“熟处怕鬼,(陌)生处怕水。”呛口水没事,我可不想被淹没。阿乔却兴趣满满,说了许多很划算的话。而打动我的只一句,大不了浪费点油钱。我心动了,说,去。
我心动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从二0一二年开始,我连续几年每年都驾车去一趟丁山。而最早的一次是更久远的一九八八年。那时的丁山还叫丁蜀镇,像一个人的小名。从铜陵去丁山没有直达车,更没高速。我是转车先去嘉兴。我的舅子外出打工一年只寄了一封信而人没回去,丈母娘急得掉眼泪,央我顺便找找。当然信封上的洪坡路找到了,人没找到(后来才知道,他又去了苏州)。无奈中我转车到无锡,在旅馆前的广告牌上,我知道了宜兴有名气的“三洞”,花花绿绿的样子吸引着我这个连地窖也没钻过的农村人。捱过一夜,第二天坐上头班车去了善卷洞。也是热天,洞外的草木无精打彩地迎接了我们。进洞却是走进了有空调的房间一样,丝丝寒气从洞内大小高低的钟乳、石笋间游来,让我这个乡下人感觉有些惊奇。而更让我惊奇的是里面还有异趣的石厅,厅边长满了石笋、石花、 石柱、石幔等。头顶上安装着紫色、红色、白色的灯光,更让这些形状奇异石头变得色彩绚丽。我依稀记得是从“一线天”的两座小山的石缝中出来的。当天下午我就去了丁山,我不是出来旅游,是去采购一批陶瓷工艺台灯。
二0一三年那次和我一起去的还有恩施的小胡,他在华新玩得有些无聊,听说我要去宜兴,没说二话拎着只包就跟我上了车。在明月公司,我订好供销合同后问姜总,丁山有哪些风景?姜总呵呵一笑,丁山那里都是风景,东有太湖,南是长兴,境内山清水秀,无一处不风光。他又说,现在是夏天你可以去竹海看看,也可以去张公洞玩玩漂流。我问远吗?他说不远,只有十来里路。
从公司出来两三分钟就是省道,顺便寻一条路西拐,沿途都是风景:一浪一浪的茶树,一片一片的栗子园,山连着山,坡挨着坡,浅绿拥着深绿。
我们去的竹海不是风景区,不需要买门票过关卡。进入一个小村庄,觉得那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从山涧涌过来的溪水,穿村而过,水质清澈透明,能见到沟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如果不是有落差,能看到水的褶皱,还真以为是条干涸的涧沟。村民的住房有徽派模样,二层高低,马头墙白中透着古韵,黛青小瓦纯朴着夹着雅致。
还没有上山,但已置身于山中,面朝任何方向山就在眼前,翠绿的底色,织出隆起墨绿色的巨幅地毯,深深浅浅,缠缠绵绵,无边无际,如汹涌的海,底的是浪谷,高的是浪花,不变的是一种震撼心灵的大自然本色。
小胡见我如痴如醉的样子,露出满脸的不屑:切,这么点大的小山就勾引住了你?我们家的山比这大多了,你要去了恩施大峡谷估计要忘记回家的路哩。他不喜欢山,说一辈子都不想爬,但他喜欢漂流,一直催我赶快转场。那天我是带着些许失落,带着些许不舍上车的。
从竹海中退出,途中停车问过几次人,几乎就没转什么弯道,远远看见古色古香的高耸门楼,及门前偌大的停车场。停的车不多,买票处显得空荡。天热,也许不适合旅游,当然更没人愿意在阳光下久留,就像我们快速进入园区一样。
进门右侧是一个不大的水塘,似天然又有人工装修的痕迹,塘边不规则的古石护着水岸,从塘边栏杆的空档可以看到塘里水莲朵朵,菱菜飘逸,似乎能让人感受到丝丝凉意。我们踏着石道迈上石价,前面不远就是盂峰山,洞口赫然就在眼前。幸运的是我们刚好接在一个十来人的小团队后面,免费享受导游服务。张公洞属石灰岩溶洞,据称发现于春秋时代,它景色绮丽,雄伟壮观,有“江南第一古迹”之称。洞名据说和八仙之一的张果老有关,他曾在此隐居修行,因而得名。 张公洞奇异天成,奥妙无穷,迂回曲折,洞中有洞。洞中也有一个石厅,几十平方的清水潭上,一块墨迹斑斑的蘑菇状奇石赫然挂在水潭上方。年轻的导游说,这是世界上份量最重的蘑菇。听的人在轻轻地笑,浅浅地笑,不敢大声,不敢出声,仿佛怕打扰了洞中休息的仙人。
这世上最重的蘑菇,像幅水墨画一直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出洞,像从春天一跃入夏天,周身火烧火燎,空气一点即燃。水,似乎是迫切渴望得到的,抑或是头顶有片遮阳的叶子也是不错。沿着崎岖山道,绕过古寺庙宇,转回到洞口。见右前方有陶艺馆,好奇心大发的小胡硬拽我进去看看。在里面兜了个圈,发现许多人正专注制作茶壶。我们不好意思空手出门,购了紫砂陶泥,做了块手印模。
漂流的源头在陶艺馆对面,也在小山的半腰处。我们购好了票,套好了保护皮鞋的塑料薄膜,伴随着脚下刺啦刺啦声,踏上一条伸进“小湖”的木条栈道,边上飘浮着一溜气鼓鼓的皮筏。我们小心地爬进皮筏,里面除了一前一后两个座位外,唯一的工具是一支短而轻的木桨。坐稳待工作人员推送皮筏的空隙,有人过来问要不要照相的。这倒提醒了小胡,他一只手摆了个OK造型,一只手示意抓着皮带的工作员开始放行。
湖水静止一般,没波没浪。木桨优雅入水,像是手术刀在切一道口子。皮筏在一阵疼痛中摇晃着前行了一步。
前面还有五六条皮筏,和我一样都不是称职的船工,仿佛一个初入行当的杀手舞着把砍刀,刀刀见血却切不准要害。小胡先是如同少爷般斜躺着,感觉到摇摆后惊直了身子,大概他不会游泳,一双手紧张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不光觉得肩上火辣辣的烫,还有手指掐入肉里的疼。但我顾不上,湖面越来越窄,刚刚同样在前面摇摆的皮筏被水吞噬了一样不见了。我明显看到旁边的湖水绸缎般在抖动,哗哗声把皮筏带进了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渠。
皮筏不再依赖木桨,兴奋得一直向前猛扑,流水撞在两岸的乱石上,水珠四溅,感觉是淋了一场太阳雨。我不时地用木桨轻点一下岸边的石头,好让皮筏漂流在溪水中间。漂过一阵,水流似乎又渐渐缓和,原来前面有个小石坝,皮筏飘至得用木桨硬撑过去,从这一米多高的落差坠下,皮筏像是直插入水中。小胡一声惊呼,双手如同一条蟒蛇箍住我的腰,一层浪铺天盖地扑在我们身上,透过水雾,我看见了前面盛开的朵朵水莲。
从那以后,丁山就像永远长不大的美女一直印刻在心房里。不知道这次又会有什么惊喜再现。
(发2023.《云游宜兴》杂志夏之卷)
《漫步上汽博物园》
去安亭,喜欢走博园路。
这条公路陪伴着吴淞江,从嘉松公路到墨玉路十几里长路都没一个十字路口,偶遇的信号灯也都是转向的。行驶在平坦的黑色路面上,感觉自己的车子是在随意地画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整个人的身心随之飘逸。路两旁浓密的行道树,不断变幻着四季美景,有种散步在林荫小道的愉悦感。当然不时闪过一些高端建筑,但你绝对看不到吴淞江的影子。
冬去冬又来。跑了一年多的博园路了,如果那天不去邓家角,不和老邓通过一番电话,我怎么知道它的边上还藏着一个大公园?
老邓是我的一个朋友介绍认识的。二OO二年的时候,他家要翻修邓家角的老房子,腰包里又没有钱,没钱就没面子,本地的老板都躲着他。经过也是他的朋友引荐找到了我。
在黄度劳动街的一间出租房里,我见到了四十来岁的他,方面大耳,一头如女人的齐耳短发梳理得锃亮,像能流出油来。给人的印象是个小混混的模样。
我心里便有点悚,更有点担心垫出的银子变成打水漂的小瓦片,便想退场。朋友劝我不用担心,说他老婆在镇上中学里教书,女儿在大众厂上班,十来万块钱他家里承担得起。
有了朋友的劝说,我定了心。房子修好后的两年里,他断断续续还清了我的工程款,我们也成了好朋友。后来我又去他家玩过几次,见他开了家庭棋牌室,近二十张麻将桌,室内院外整天闹哄哄的,还请了两个上了年纪的人烧饭,做点心,俨然像个乡下俱乐部一样。
我的小翻盖摩托罗拉手机丢失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尽管相距不过两三里之遥。今年有几次从邓家角村西经过,忽然就想起这个村里曾经有个老熟人,老朋友。前不久特地打了个弯,去了一趟他的家里,想叙叙旧。令我失望的是别致气派的乡村别墅里,打牌的还有两台人,他却不在家里,但我还是要到了他的电话号码。
冬至那天没去工地,午休后起床,外面天气见好,遂起了去安亭公园转转、顺便见见老朋友的念头。
安亭公园其实叫“上海汽车博览公园”,在博园路于田路口,与西边的上汽博物馆相邻。我拐弯到路边的停车处时,恰巧一辆车子开出来,我倒进去再望其他处已没有了虚位。可见即便是冬天,来游玩的人依旧不少。
进门时,太阳也刚从云层中踱步出来,白花花的阳光铺天盖地泻下来,湿漉漉的大理石路面有了光泽。我披着这暖暖的冬阳,像行走在初春的时光里。
连续两天的冬雨褪去了树木上的倦意,刷尽了花草上的尘埃。抖尽一身包袱的梧桐,柳树,樱花显得瘦小,苗条,也让游人的视线更加开阔。
一段有十米宽的大理石通道,游人来来往往,或单或双或群,骑单车,手推着婴儿车的,还有边走边拍着皮球的。通道两边的斜坡上草坪青青,高树茂密,走在这样的通道上有在山谷底穿行的感觉。
通道的尽头,是同样铺着灰白色大理石地坪的半园形大平台,走下三级台阶是一条弯曲的小道,扶栏外就是公园的心脏――人工湖。若从小道向西稍微一拐,即可踏上通向湖心木制平台的木栈道上,挨着栈道的一侧,一溜黄色的小游船依次停靠。
站在平台上举目四望,两天的雨水同样将这片不太大的湖面滋润得丰满有情趣起来,无风的湖面平如明镜,清澈如蓝色的宝石,从水里能看到天上游走的云彩,也能看到对岸青的,黄的,红的树林的倒影,还有安亭新镇高楼的影子。
管理游船的是个穿着黄马甲的老人,他和一对夫妻聊了可能有一阵子,我站到他身边时听他说,现在天冷没什么人划船,到了开年的三月底,生意就好得不得了,码头上一船难求。那对夫妻点点头,还是走了。我上前递上一支烟,问他,认识老邓吗?邓家角的。他说,认识啊,刚过去没多久,在那里呢!我的眼光顺着他的手指,也顺着弯弯的湖沿转了大半个湖,停在东南角的亭子上。看到呗?那个穿马甲的就是,老人收回伸出去的手,很客气地说。
我的眼光没收回来,隔着长长的湖面能看到一个穿黄色的马甲的身体时直时弯,身里还有一个装垃圾桶的小推车。
谢过老人。我走上湖边小道,又沿着鹅卵石铺就的水畔,渐渐迈上一个幽静的“小岛”,木栈道旁没有鲜花,几株垂柳上仍有枯黄的柳叶赖在细枝上。
树下长木椅上,有闭目养神的人。花红柳绿远了,喧哗远了,那颗躁动的心也许会变得宁静、淡雅。
转过小“岛”再看对面,亭中的黄马甲不见了,装垃圾桶的小拖车也不见了,只有几个拿手机、相机拍照的男男女女。
停下脚步,此刻的我已站在公园的最高点,再向前就是安亭境内通向吳淞江的蕴澡浜河。二十多年前我从黄度到安亭骑着自行车走过这地方,还记在离这不远的水闸边日杂店买过汽水解渴,也记得脚下的公园有稻田,水塘,荒滩,也有杂草,芦苇丛。
我向公园的大门走去。
见面不见面已不重要,看到他身体棒棒的就足够了,岁月能改变荒野也能改变一个人。
(发2022年《嘉定文学》)
《行走河西街》
新年的第一天,去嘉定望新的弟弟家看望老娘。午饭后,独自下楼出来走走。我来上海的时候,望新是乡,后来改成镇,再后来就变成外冈镇下面的一个社区。望新变化不大,依旧是以前的格局,不同的是路面全都浇上了沥青。像一个吃不胖饿不瘦的人,即便是换上时髦的衣服,也是一眼就认得出来的。
从望仙路向东,漫步有两百米,前面有座桥。知道是桥因为路两边忽地升起了栏杆。我在思索要不要跨过去,就在那时我又有了新发现,桥头立了一个路牌,牌子和我打了一个照面,蓝底白字:河西街。
拐个弯的事,何不去走走?
一念间,脚已伸出,身子跟着脚走进香樟树下。河西街不宽,黑色的路面铺上应该没几年,紧挨路东边是近两米宽的绿化带,香樟树就立在当中,稀稀疏疏能数得过来,头顶上却是连片的青枝绿叶,密集得遮挡住一方天空,而且是有些年头,不像是移栽过来装点颜面的;香樟树下,有几株桂花,大概是借着树的荫凉,枝头上竟然还有桂花,这在数九寒冬也是一个别样的景致了。绿化带东是米把宽的人行道,仿古木的栏杆告诉行人,再过去就是顾浦河。街上人家贴着路的西边,门朝河水,白墙黛瓦,有几扇门还是用厚木板拼联的店铺门,可以想象,这条街也曾经繁华喧闹过。
迎着风向北,我孤独的脚步声轻轻,没人知道我是一个过客,但尘世间,每个人都是过客。冬日的河西街没什么人,一个女子独自低头在门口杀鱼,一只塑料盆里几条青鱼张着大嘴拼命地呼吸世界末日的空气,旁边的一只红色的盆里盛着同样颜色的水。
再走几步绿化带断了,没有香樟树的遮挡,视线渐渐开阔起来,像是从黑夜走到黎明。眼前是一座桥,石条码成的,江南水乡这样的桥不是稀罕物,但每座这样的桥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我走近河边,贴着栏杆,发现它不同于水乡一般的桥,虽然都是麻石横铺,桥孔两边却又多了立柱,立柱上方又挑出一截石条,挑出的根部嵌着一幅浮雕,像是观音菩*萨的佛像,雕像上又挑出一点石条,如雨篷,替雕像遮风挡雨。而且立柱上还雕有文字,岁月风尘中,字迹有些模糊,但不影响桥的古朴,厚重。
迈步石桥之上,脚下的麻石上依稀可见斧头与凿子的痕迹,但石面被无数双脚底摩挲得光滑而有润泽。两边的护拦,也是厚实的石板拼接,桥顶中间置覆莲望柱2对,尾置抱鼓。下桥,看桥北面和南面相似,同样有立柱挑石,佛像文字。拍了几张照片,返回河西街,才发现桥边立有两块石碑,是政府一九九二年立的文物标志牌,上面“望仙桥”三个大字,在寒风中呼呼直响。
问度娘得知,望仙桥原名望鲜桥,始建于明代。那时当地的人群每天黄昏都站在桥头等候渔船平安归来,盼着有新鲜的美味品尝。据说某天八仙之首的铁拐李行经该桥时,被一渔夫识破真相。他不得不给渔夫仙药,可以让死鱼烂虾变得鲜活起来。后来人们奔走相告,经常在桥上等候神仙再次出现,故该桥也被称为“望仙桥”。“鲜”和“仙”两字谐音,饱含着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
石柱两侧的对联,分别为南联的“星文遥泻汉,虹势尚凌虚”。北联的“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联句分别引用唐人张文琮的《赋桥》和杜甫的《秋兴》诗句,蕴籍贴切,别有情趣。
其实桥洞的石壁上还刻有清代大学者邑人王鸣盛的诗句:“望仙桥畔尽渔家,豆架瓜棚傍水斜。几只小船杨柳岸,腥风一剪漉鱼虾。”我没注意看,但透过这首画面感极强的诗句,可以想象,诗人站在望仙桥的高处,举目远眺,河西的市肆和河东的民居尽收眼底。河上石梁、河中渔舟在蓝天碧水间相映成趣的美丽画面。
现在的望仙桥仍不是一具摆设,一件饰品,它是一座刻在望新人心中的一座丰碑。
《标签》
站在经过装饰的门楼前,尚未细细品味它的古色古韵,古风古貌,他们就急匆匆地穿门而过,仿佛从现代穿越到远古。这里的“他们”,指的是一群嘉定文学社的社员,我也是其中之一,赶紧低下头跟随着他们穿越进去,好像迟一步就落后一个朝代。
这只是嘉定文学社一次平常的采风。
文学社的成员大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来古镇采风是因为身上贴着本土作家宣传地方特色的标签。而我可能是唯一(还有一个梅常青老师)的外地人,泥土色的外衣上也贴有这个标签,所以能混迹于其中。如果心细的人就会发现,我行动上的不自然、不协调性。
安亭老街有多老我不知道,我去向阳工地时倒是经常从它面前经过,但从来就没见它礼貌地对我笑过,没有和悦地对我打个招呼。我也就佯装没有看见。我只注意前方,面前有监控,它什么人都不认识,却会惦记着每个人的脸,而且是个工作狂,没日没夜,不吃不喝地坚守在它的位置上。倘若不小心被它记住,就得“呵呵”一笑了。
离老街大门向西不远便有涂着红白相间的栅栏,越过去便是江苏的花桥。几步之遥,不知道多少年前它们是不是一家的。但现在分得很清楚,栅栏那边就贴着“江苏地界”标签,蓝白两种颜色,异常醒目,站在两边的人感受肯定也是不一样。就像此时此刻我跟在他们后面,以前独自行走时没有,现在骨子里都是。
三月,乍暖还寒,连绵春雨刚刚止住湿漉漉的脚步。今天天气不错,进老街时驮着热烘烘的阳光,我没感觉得风中夹杂的缕缕凉意。
大红的灯笼渐渐褪去了鲜艳,就像刚刚过去的新年,一切都恢复了平常,一切都走上平常,该加班的加班,该工作的工作,大街上游人不多,显得有些清冷,如同当下的天气。走在铺着现代大理石路面上,再看看两边装饰得豪华气派的门面,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老街焕发着青春,但也明显贴上标签的痕迹,如同一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妪,硬是涂上血红的唇膏,描上浓浓的柳叶眉,打妆得花枝招展。
其实能带走的都是看不见的,能看见的,你都带不走。老街的历史和厚重不是靠装出来的,也抹不掉。
和大多数水乡江南古镇一样,安亭老街也是以河为轴,依河而建,清幽幽的河水映照着树木,蓝天,也映照着历史;两岸合抱粗的香樟树挺拔、苍劲,直入云霄,一路拱卫着下面的河流,也拱卫着老街的尊严,让人感受到老街的生生不息,万古长青。每株香樟树粗糙的外表上都或多或少覆盖着一些厚实的青苔,像披着一层御寒的冬衣。站在香樟树旁,听它静静地诉说着老街的历史,我仿佛仍能听到河中“吱吱呀呀”地摇橹声,沿河小木船上苍老的叫卖声。河面几步一个石拱桥见证了老街曾经的热闹,繁华。
在九层永安塔前,我带着一颗虔诚的心仰视它的高度,仰视它的风铃四垂粉墙黛瓦,巍峨壮观的雄姿。它是老街最明显的标签,还有一个标签应该是始建于三国时期、有“上海第一寺”之称的千年古刹菩提寺,据说是三国时期孙权母亲所建,因为我没戴口罩而被拒入寺。但我没有遗憾,心中在为工作人员高度的责任心感到敬佩。
走出老街已是中午,面前流淌的是现代人的快节奏。我想老街之美,要花上时间细细品味,而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走马观花,只不过是贴上了“到此一游”的标签。现在我匆匆落笔记录一点文字,也是为今天贴上一个标签。
《南翔的冬天》
我下决心去看看南翔的时候,已经是冬天。其实这个时节已经不适合游玩,况且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宅在小空间里的人。
当然我不是突然想去的。余自成有首写南翔的诗:“让我们一起点亮/那一串串美好的记忆/生命中有我也有你/手持的郁金香酒/再次开放乡土的醉意……”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是在昆山花桥的上岛咖啡里。那次是我们嘉定文学社成立的日子,他吟着这首《回南翔》飘然而至。去年年底,我去浦东图书馆,再一次听到这首诗,几个人合吟,情感饱满,抑扬顿挫。非常专业的吟诵,震颤着我孤独的心。
但我没想到在这个冬天,自己要跑到南翔来。再美她也只是一个邻家女孩,隔着一道圈起来的长长院子,隔着一道豪华的大门,隔着一颗紧闭的心情。美是别人的,往往欣赏到精致的东西,再回眸可能就觉得眼前全都变成了粗糙简陋。这确实会影响到人的心境,就像旅游后遗症。
上礼拜五,我们嘉定文学社组织采风,地点就选择在南翔,选择在南翔的“古猗园”。走遍嘉定,宣传嘉定,是我们当初组社的宗旨。今年的第一次活动是去嘉定紫藤园,临行日,家里来了远方的客人,实在成行不了,为此心疼了好几天,这次不能再留遗憾了。
像一条欢快的鱼,我穿过一条又一条平缓的河流,九点半时,停靠在古猗的南门口。繁忙的沪宜公路就在面前,擦肩而过的游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但我熟悉风。熟悉太阳,此刻它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用暖暖的光簇拥着我。
南翔是上海的一个古镇,古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我没有研究过,也没去问度娘。我连老家的村庄是哪年形成的也不知道,我甚至没有抽空去问问村里最年长的这个想法。去研究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镇干嘛呢?
我知晓的南翔古镇只有二十多年。打工头几年,没有直达车,来上海都要七转八绕的。有次从老家过来,绿皮火车将我扔到了夜色阑珊的老北站,我就没了方向。在候车室捱了一夜,在瑟瑟焦虑中等来了日出。只是那时的交通不顺畅,转嘉定的车不知道怎么到了南翔。
车站就在公园对面,在晨曦里,在春日料峭的寒风中。我第一次看见瓦不是灰黑色,而是像树的绿叶在围墙上蜿蜒起伏,似乎展翅扑腾的模样。
香樟的枝头探出围堵的围墙,春的颜色中夹杂几片鲜红,如欲坠落的血滴。而更浓的春色一直向里面延伸,在视现里葳蕤。浓或淡,深或浅,密集厚重,形态各异。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了,急促的汽车喇叭催拽着我难舍的脚步。
与南翔第一次邂逅竟是如此匆匆。
现在我就站在古猗园门口。忍不住的眼光向曾经的车站瞄去,尽管很努力,也没有寻找到往日的喧闹,就像没有寻到在寒风中自己匆匆的身影,那曾经的年轻已随岁月远去。
十点整,约好的人该来的都来了。站在公园的门口,游人相帮,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巧合的是我站在《上海散文》主编沈慎裕和《嘉定文学》主编朱超群之间,我这个外地人笑得很开心。
从大门进园还得穿过一扇耳门,这才算是进了公园。我跟在他们身后,一晃我的眼神就不够用了,参天的古树,碎石拼成的小径,不曾见过的花草,都拽着我好奇的心。
在一梱捆“孝顺竹”前,我停下脚步,感觉这些竹子长得有些稀奇,放着大片空闲的地方不去,非得拥挤在一起,一大团一大团的,挤暖一般。还有“百草园”,地方不大,生长着许许多多袖珍的花草,如果没插上“标签”,我就像行走在异国他乡。
迈过一座又一座小石桥,跨过一条又一条小河沟,遇过一座座亭台楼阁,行走在古倚园的浓荫树下,感觉身边在播放一阙阙古词,在翻动一幅幅新画,那种感觉是一番无法表达的禅意和宁静,有种远离繁华的旷达和清宁。
在这个浅冬,在南翔,我知道了一个园林,我认识了一群游古猗园的人。尽管他们也进入了人生的浅冬期,但季节没有阻挡住他们对文字追求的脚步,也许这已是他们毕生的追求,我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在心里有了隐去夏秋的浮躁与喧嚣,多了一份安详。
南翔的冬天没有寒,没有枯,有暖暖的阳光。
(发2023《嘉定文学》)
《印象甪直》
1.走在甪直的大街上
走近甪直用了快一个月的时间,走进甪直却只用四十多分钟,从维也纳酒店到品宜轩饭店只有短短的三百来米距离,十几分钟可以了吧!
我们走在甪直的大街上。
几百米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从广西,陕西,甘肃,成都,安徽来的,从上海,苏北,浙江来的,七八十人,你说远吗?真的不远,还有手上还缠有白色的绷带的,延迟了去特朗普国度的……心近了,这距离就不成为距离,哪怕天涯海角也会应约而至。
迎面而来的男男女女,并肩前行的老老少少,数不清的人,近吗?仿佛也如同远在天边。
其实很早就知道甪直是个古镇,小桥,流水,人家,这是标配,不去看心里也有个大概全貌,当然还有浓郁的文化底蕴。中华文化五千年,哪寸土地上没种植过古老的诗行?
第一次听说甪直是二十五年前。
那时我在昆山陆家一个工地上做瓦工。有天一个老乡骑自行车找到我,叫我到上海纪王承包点零碎活做。原来在那里做事的老乡因为接了一个大工地去甪直了。
我去纪王是给别人收尾的,不叫擦屁股,也就听说了甪直这个地名。当时我还不认识这个“甪”字,差点读成“用”,挺滑稽的,这名字。
再次听说甪直,是到上海两年后,认识了华新的一个朋友。因为他业务上的缘故,有几次要带我去甪直玩,说跟他车子去又不花费什么。老家有句古语“吃你无钱的饭,耽误我有钱的工”,我一个打工的哪来那份雅兴?玩一天就没一天的工资,玩不起啊,我摇摇头,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脸色是难为情的那种。
现在我就走在甪直的大街上。同方向的还有一群人,似众星拱月般,这是我以前没想到的。
我们跟在一个叫蒋坤元的人的后面。
走在甪直的大街上,或者是别的什么大街上,放在以前遇上这个人,我可能不会多看他一眼的,无论正面或背影,怎么看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模样。如果说没特别的地方,却有一点,就是他的头超越了身体,不在一条直线上,稍微有点下倾,无昂首挺胸的那种气魄,还有一个标配是永远挎着一只包,走到哪里都一个样子,挎包的那边肩好像负着重担,与对面的肩膀成了一条斜线。这个人我去年认识的,在简书里,现在还是用不着仔细辩识也和去年的照片没有区别。
都说抬头仰视的人目光也会看得更远,世界就在他眼前。可眼前这个人就不是这样,他的眼光似乎不会受到身边风景的诱惑,永远盯着脚下的大地。就像他说的“沉到河底就能采到珍珠”,就像他说的“抛物线升得再高,终究会坠落在大地上”,就像他说的“山,在你前方,路还得一步步走”……看清大地的人,会找得到适合自己的走的路,少碰壁,少撞车,少误入泥潭,这也许就是他的经验,不高大尚但实在。
走在他身后我不由得对他仰视起来,甚至感慨万分:貌似平常的头颅,一边经营着万贯产业,一边又孕育出几百万的文字,每个字都如同一颗颗闪光的珍珠,编织的书籍堆成文库。都说没人能做到一手画圆一手画方,他做到了,并且做得精致。
走在这样的人后面我不由得开始难为情了。还好,此时虽是七月,甪直的大街上却没有灼人的光,空中若隐若现的太阳让人感觉惬意,当然也没有人会关注我的表情。
我也关注脚下的路。甪直的大街路很宽,也通向远方。
2.甪直的夜晚
在品宜轩酒楼吃完饭已是晚上八点。他们还在兴头上,还在三三两两的交流,拍照,仿佛一肚子话在这个时刻要急切地倾泄出来,像天不再亮了似的。服务员的脸色阳光了一下午,现在也和窗外的夜色差不了多少。
我独自下了楼。徐建平老师吩咐的,让我先去酒店休息,他还要忙一阵子,陪陪远方的客人。徐老师和我同龄,是个心细的人,中午他也是这样吩咐我的,好像知道我有午睡的习惯一样。只是那时吃饭的时间有点长,返回维也纳的房间,靠到沙发上已两点有余,眼睛尚未闭上,群里通知已经来了:三点整蒋老师的新书发布会准时开始。赶紧起身下楼,即使这样我也没觉得疲惫,这个习惯因为兴奋而第一次改变。
甪直的夜不怎么黑。风,凉凉的。高高低低的灯,明晃晃的挤压着夜色,路灯的上空能看见低垂行走的云,酝酿着满腹的心思,拉拉扯扯的缝隙间不时露出狡黠的眼神,一闪一闪地,还有隐约低沉地吼声。天,似乎在变。我也低垂着头,黝黑的路面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路灯的光一会拉很长长的,有点漂渺,一会又压缩成一团旧絮。过马路时,开车的师傅很有爱心,那么长的车子停下来,示意我过去,得耗点油啊,我有些感动,心里便觉得温暖,可是却来不及表达。
维也纳六楼620是我和徐建平老师俩的房间。洗完澡,他还没上楼,将房门拉开。端起杯子,早上在上海泡的茶已淡了,满杯子的水透明得只见到茶叶,再泡杯呗,倘若失眠也是件开心的事情。
泡的茶也是上海带来的,桐城小花茶,缕缕清香让我有点陶醉,放在靠窗边的小圆桌上,人也顺着桌边的沙发倾斜下去。透过窗户想看看夜幕下的甪直街却发现根本看不到远方,看不到风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索性拉上窗帘。夜,其实不是黑暗和孤独的代名词,它是心灵养生的场所。世上万物在这个时刻都被它召至麾下,这是夜的宠爱,像天黑了,母亲呼儿回家;鸟儿归巢惜乳。我守在房间里,没有看书,没有玩手机,就这么静静的斜靠在沙发上,如果年轻十岁,可能早就遁入夜色,对酒当歌了。
九点时门口闪进了徐建平老师的身影,我还没来得及招呼,窗户外已电光闪闪,雷声不再沉闷,“咔嚓咔嚓”声,像铁锤使劲砸在铁皮上,大雨随即倾盆而下,哗哗地。
甪直用一场雨换来了它的宁静。
在这宁静的夜,我们彼此交流着写作的心得,在简书我比他早一年入驻,却没有他收获的文字多,像蒋老师一样,一边经营着事业,一边经营着文字,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写了三十多万字。给我印象较为深刻的是真诚,质朴,像未经雕刻的玉石,我想,闪光是早晚的事。
有种情谊叫相见恨晚,有种情叫迫不及待,有种情叫朝思暮想,有种情叫茶饭不思,我和徐老师属一见如故的那种。我们是在一个群里“认识”的,加微信也还不满两个月,到现在我也没要他的手机号码。但因为喜欢文字,有过几次交流,知道他和蒋老师既是老乡又是同学,也知道他的一些创业史,曲折而又艰辛的人生,还有从死亡线上挣脱出来的生命。用蒋老师的话叫“他的生命是用电焊焊接出来的”。可想而知,他的一生中聚集了多少疤疤痕痕,又经过多少时光的打磨才散发出今天这般光泽?
还没到十一点我就睡了,是徐老师轻轻走过来帮我关的灯,他那边的床头灯还在亮着。
夜,是梦的源头,睡的早梦也会多吧?不知道今晚身在甪直,我能做出什么美梦来。
3.维也纳酒店
维也纳是个连锁酒店,有点洋气,像国外的名字,不知道这个老板是不是外国人。我没坐过飞机,去国外连做梦也没梦到一回,水土不服。
我在甪直,也沾沾这洋气的光。出外嘛,首先安顿好身体,稳稳的,这样就没有了漂浮感,或者是说有了临时的“家”。在酒店门口,我还真的遇到了家乡人,一个保安走近我,找我说话时,我还有点纳闷,尤其是他问我是不是铜陵人时。两句话过后,变了话音,才知道是地道的老乡,陈遥湖的,离我的老家不过十来里路,说话,风俗都一样,想不到在他乡古镇的弄堂里也能听到地道的乡音。看样子,国外也不是很遥远的地方啊!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词:“向往”。
当然想到这个词时我已住进酒店的客房里。门一关就是我一个人的世界。风,阳光,喧哗,炎热都隔在咫尺之外。安静时脑子就不会安静了,像我晚上睡在家里的床上一样,只有安静了,我的思绪才不受干扰。
我向往的不是国外。在甪直你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古镇,而不应该有毫无边际的向往,那是空想。我下高速过了收费站时就注意到路边的指示牌:右拐是周庄,锦溪;左拐是郭庄,甪直。天,古镇群啊,我所知道的其中三个都是千年古镇,剩下的就是陌生的郭庄,不知道它是不是了?但我想挨着古镇也不会年轻的,巨人的朋友圈里不会有侏儒。
十一点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徐建平老师,他是蒋老师的同学,也是苏州人。我们相识在简书里,时间不长却是一见如故的那种。人和朋友圈里的照片没有两样,所以也用不着客套。他肩背手提的,给我带来一提包书,一个苏州特产礼盒,还有一脸真诚的微笑,这微笑立刻就温暖了我的心。
书是蒋老师写的。有两本不是,外表封塑,连墨香也封住了,但封不住闪光的文字:《蛇岛》,《四十才是青春》,《沉到河底就能采到珍珠》。我没急着打开,就像得到宝物需要在一种仪式感后才能打开一样,它应该放在我的小书房里,将它们逐一释放,陶醉其中。
人的向往与周围的环境,氛围,或者站的位置有关。在品宜轩酒楼两楼的大厅里,我周围就是一大群爱好文字的人,像蒋老师已出了三十多本书,待出的仍有四五本,听听都让人咋舌;还有相城区的两位作家,有一个是写儿童文学的,还有出过书的不知道姓名的,准备出书的,有的没出书其影响力不逊色于出书的,用老家话叫个个厉害!都是大伽。我也想厉害点,努力吧!坐在角落边没去和别人搭讪,一个人默默地没有说话。
有向往,才有期盼,才有了能到达目的地的动力。
假如实现了呢?
我认为一种精致的生活不仅仅是饱肚子。
《阳澄湖的风》
车子停在渭塘酒楼门前,我看到一排装饰得很奢华的建筑,门脸贴了金子似的,在秋阳里闪着光泽。
一群人从同样贴着金子的门洞里鱼贯游入。我顿了顿,没进。一阵风牵着我的衣襟,似乎偷偷地想告诉我一个什么秘密。我随着风绕过西山墙,走在撒满阳光的通道上。路西边沿着围墙,有一堆红的绿的青的白色的瓷酒瓶,蹲着身子也在懒散地享受着阳光、享受着秋风。我还看到一辆紫红色的跑车,藏在香樟树的浓荫里。
一片樟树叶被风轻轻托起,又轻轻放到我的肩上,飘逸在我面前,翻滚,打着旋儿飘浮在水面上。
我的视线也逐渐开阔,眼前的镜头渐次放大。我伏在湖边的大理石栏杆上,面前是一滩湖水。我轻轻念了一句:终于看到了阳澄湖。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沙家滨》给阳澄湖插上飞翔的翅膀。可又有谁能知道这湖水里遗留着多少侵略者的罪证,又有谁能品尝过湖水里含有多少人民辛酸的泪滴?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乘着改革的春风来到过阳澄湖畔,在我现在站着的对面,那个叫芦荡(沙家浜的前生)的地方。我在那里努力过,打拼过,在无际的芦苇荡边彷徨过。
是风,让我清醒,也给了我努力的信心。
现在我眺望那里,依然能看到白墙黛瓦,绿树成片,也看到高高低低的建筑群。尽管我努力想象也无法回想那些年生活的某些完整的细节,就如同不记得梦中的影子,隐隐绰绰,迷离恍惚。但我记得这风,风没有变,变的是心境。
拽我来的风已从身边滑过,我看到它纵身跃入湖中的身姿,如燕子轻盈的羽翼。风,在湖中才自由,才无拘无束,它在和湖水亲密地嬉戏。浪,是它们笑开的花朵。
我感受到风的魅力,就像我在读蒋坤元。读书先读人。在来阳澄湖前,我在甪直读过,在相城地铁站的图书室里读过,在许许多多人的文章里读过。读完仍旧是片面性,眼见为实啊。直到我们一行十九人去他位于渭塘的压延厂,我进了他的办公室,用句广告语叫“简约不简单”。没有鲜花,没有绿植,墙上甚至没有一幅艺术画。但进门墙边的书架上,有许多杂志社寄来的邮件,还不曾拆封;纸箱里,杂志、书籍多得我无法想象;偌大的办公桌上,只摆有一台供他伏案写作的电脑……倘若没读过蒋坤元,你不会想象这是一个大厂老板的办公室,倒像是一个创作室。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就能看到厂房,成片的,站在这里你但绝对窥探不到工人的一举一动。这是一种胸怀,一种大气,一种姿态。像风,无视他物亦爱抚万物。
从走出阳澄湖好逻辑工厂大门的那个时刻,我就明白了《四十才是青春》的内涵。我试图想问他曾经睡七个月的车间是哪栋厂房里?但没好意思说出口。因为我知道,风也知道,这里所有的车间,道路,乃至每平方的地坪都留下过他的足迹,汗水。
都说往事如风,风吹过就忘记了。蒋坤元没有忘记,他自己就是一阵风啊,他怎么会忘记自我,风起的时候他记录,风吹的时候他记录,风休息的时候他仍在记录,这一记录日积月累,记出了痕迹,记出了成果。
从湖畔返身,我踏上酒店的楼梯,一步一步,心也在向上。我的耳根里似乎听到包厢里朗朗的笑声,这一瞬间,我读懂了蒋坤元,就像我刚刚读懂了外面的一股旋风,它旋于阳澄湖畔,正吹皱一湖秋水,渐渐旋向远方。
《花桥记》
花桥紧邻着安亭,相隔的不是一个区,而是省界。虽说距我家不过区区十多公里的路程,但我临出门时对家人说的是去一趟江苏。没办法啊,离得近也不是上海,像一个乡下人,打扮得再时髦也改变不了他的身份一样。
花桥在我心中有副熟悉的面孔。一九九三年,我在常州横林打工,“五一”放假,我乘着绿皮火车,陪着一段悠闲的慢时光,“咣里咣当”就到了安亭。我不是来旅游,是看望妻子,她在安亭画报厂的工地上做饭。呆了几天,老乡介绍,我去了陆家的纱管厂工地干活。没事的时候被人拽着去街上玩,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没晃到陆家镇,而是拐到更近的花桥街。一转身过去快三十年了,脑子里的印象还很清晰,觉得那时的花桥像个暴发户,正使劲地脱去满身看着还不算旧的衣服。
当下已是白露,出门的时候老天果然应景。露珠我是看不到的,没看到白花花的日头,阴沉的天空中刷着淡墨似的薄云,感受到不徐不急的秋风。不是天高气爽,倒也适合出行。
去花桥一个是采风活动。目的地有两个,一是叶辛文学馆及附近的公园;还有一处是花桥老街。受邀的许多是作家,国字号,上海作协的都有。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去的,但和第一次去打工相比也算是华丽地蜕变吧。
走博园路拐曹安公路,穿过安亭检查站,到徐公桥路大拐,再伴随十一号线的轨迹向西前行一段就到了目的地。一路上我的眼睛,我的一颗尚未苍老的心,还有活跃的脑子都在一百八十度地搜索、不停地扫描,努力翻找记忆中的丝缕痕迹,想和眼前的景物重合。但没有,连脚下的土地也变了样。曾经曹安路两旁还有低矮,稀落的村庄;扭曲的砂石小道;轮窑屋面般的养猪棚……统统消失了,就像消失了的旧时光。这片土地忽地变成了一张白纸,一双双手重绘成眼前的高楼美景。
花桥,不再是花桥人的花桥,她是江苏人民的桥头堡。
饭后我们去叶辛文学馆。
心底里一直以为叶辛是上海人,没想到叶辛出生地在花桥。我不知道的事很多,但我清楚一点,许多怪事弄明白了就发现并不怪。嘉定,青浦,松江,崇明等区以前都是苏州的地盘,往上朔源现在的大上海有几个是真正的上海人?
进叶辛文学馆,便感受到浓浓的文化气息。类似于吧台的背景墙上,“叶辛文学馆”几个银色大字熠熠生辉,一面长墙是以叶辛出版过的书籍并列排放的形式组成,厚重而又辉煌。它在默默地向我们诉说一个又一个传奇,一个又一个经典,也展示出文学经典的光芒。
我没有细数多少部书籍,说实话,老早就知道叶辛的大名,文字却是没看过多少。印象最深的电视剧《孽债》,反映知青后代的故事。至今依旧清晰记得其中的“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没有我的家,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这一绵长的旋律。
叶辛的作品题材大多是描述现实生活,所以我觉得他不该仅属于花桥,他是属于中国。
文学馆对面就是集善公园,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天仍然阴沉着,秋天的风轻轻地抚摸着行人的脸,凉爽让脚步变得轻快。
一行人有说有笑,三三两两穿过马路,抬腿就踏上公园的草坪。这里没有高高的围墙,也没有低矮的栅栏,就像花桥宽厚的包容性。如果你不注意,还真以为是进了一处荒野。
但我们却不能一直向前,一条弯曲如弦月般的小河躺在我们面前,水乡江南的景致浓缩在这清棱棱的水波中,江南文化的飘逸跳跃在丝绸般的皱褶里。
河边一丛丛芦苇,如蒿草般围成一簇。抬眼望,房子越来越高,植物似乎是越来越退化。
沿着河岸,脚踩着软绵绵的草坪,头上是斜伸出的银杏树的枝丫,还没到深秋,银杏树的叶子透着深绿,泛着枯色,像极了中年人花白的头发。也许在等一场雨,一阵霜,这些银杏就变成秋天里的一道风景。
公园很静。几只不知名小鸟声在这个时候显得异常清脆,叽叽喳喳地充实在空荡的空间。一行人走出草坪,进入林荫小径。行人很少,透过树干,不远处突起的土包上,有一对年轻的夫妻正逗着孩子。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一定有欢乐,有满足,还有欣慰。
在集善公园,我们见到的唯一的建筑,是一面不高不宽的碑墙,上面嵌有一个戴着眼镜,面目和蔼的古铜头像。透过旁边有一段文字,知道他叫陆大民,和叶辛一样同属花桥的天福村。陆先生四八年去台经商,由于历史的缘故,直到开放的八十年代才得已重回故土。他回报老家的善举是几度捐款,倾其所有家产建造图书馆。创办陆氏助学金。这种善举也许就是公园名称的由来吧!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止步于碑前,但止不住心潮汹涌。就像面前匆匆掠过的土地,时代给花桥安装上腾飞的翅膀,她正沐浴着阳光,无时不刻不在变化,无时不刻不在更新。
(发2022年花桥文化促进会杂志《西桥东亭》)
《印象上海》
我懂事时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大城市叫上海,那是个特别热闹也特别有本事的城市,我家里的红灯牌收音机,中堂边的双喜牌挂钟都是那里生产的,还有手电筒也是。
也许我幼时个子矮,瘦,一直到读五年级时,依旧没有改变,左右隔壁的人给我送了一个外号叫“万年桩”,意思是长不大的这些缘故。
感谢我的父母在那个清贫的岁月里,给了我最大的满足感。
在我有记忆的岁月里,我穿的衣服总是亮艳与众不同。初春,别的孩子还穿着深蓝或黑的棉袄时,我可以穿火一般燃烧的红色毛衣,初夏,他们光着膊子晒太阳,我的身上是母亲似在天上撕下的一块蔚蓝做成的汗衫,在读小学时便穿上了走路能踩出闪电的上海产回力白球鞋,冬天,我穿上人人都羡慕的毛领大衣……到了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父亲找县城里的朋友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
无忧无虑的童少年生活总是过得匆忙,一晃便已成家。婚后的那顿年夜饭后,父亲说,你结了婚,就该独立了,千年的竹子总是要破的,过完年把家分了,你们住老屋,我们带你弟弟搬到场(养蚕的养殖场)里,家里能用的你们尽量用。
记得那是一九八八年。
那年秋天,我和腊壳两人第一次去了上海。
腊壳是我的堂兄,也是外号,真名叫华强,大我一岁,比我还瘦。我问他去不去上海?他说是不是贩猪油?我说是的。
他还是单身,家里也没钱。我怀里揣着二百块钱,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本来做小生意的我还有点积蓄,因为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在街上这里搭棚子,那里租房子,水流千渠,到最后到处都是印渍,水却浅了,干了。婚后的生活每天都要升炉子,都有开销,这担子便越压越沉,人感觉肩上沉时心里就会发慌。
我约他去上海不是旅游,是贩油。
带着他乘轮船到南京,转火车到无锡,再坐公交到了张家港,本想去他弟弟那里借点本钱,多贩点货,没料到在工地做小工的弟弟一点也挤不出来,倒搭一些路费。没有收获却停不下脚步,在工地上住了一夜,又赶上了去上海的班车。
可谓一路坎坷,一路风尘。
下车。站在上海的大街边就没了方向,抬头望望,到处都是楼房,墙上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牌,还有蜘蛛网般的电线,车子头上扎了羊角辫,还有就是太多的形形色色的人。问人这是什么地方,说是十六铺码头,再问,还是这句话,也有的问我到哪里?我却答不上来。
但我想到了菜市场。老家有一帮人蹲点在上海的各个菜场卖黄鳝,说不定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的小聪明没有错,在菜场外我看到小饭店门口挂个小牌子,一荤两素一汤,一块二,想想肚皮里大半天没进一滴水,看到这个荤字才感觉头昏。两人进去,交了钱,得到了是个大盘子,豆腐干大的一块红烧肉,一筷子白菜,一筷子绿豆芽,半小碗紫菜汤。
后来知道这叫盒饭,也叫快餐。
吃完饭我们在菜场里转,找卖水产的地方,还真找到了隔壁队的一个老乡,女的,说起来还是一个姓,八百年可能是一家人。
她问清了我们的来意,非常热心地向我们传授了买油的经验,并嘱咐我们,买好了后一定不要忘了买盐,每块猪油都要用盐搓过,这样不怕猪油坏掉,也增加份量。交待完还帮我们找了很便宜的小旅馆。
都说夜上海更繁华,可这与我们无关,在小旅馆里我们晚饭没上小饭店,第一次吃上用开水泡一下就能吃的面条。想想下午在菜市场闻到的臭哄哄的味道,第一印象便是:上海很热闹但有点脏。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乘车去其找他的菜场。所谓的猪油其实就是削完皮的肥肉,上海卖肉的分得很细,每个部位价格都不一样,肥膘肉没人吃的,卖不上价,几毛钱一斤,甚至没人要,我们却收回去当油吃。
东跑西跑,我们买了几蛇皮袋。出了菜场才发现街边车站等车的人真多,车门一开下车上车的互相拥挤,一班车开走了站台上的人似乎没少多少。
还要急着赶回家的轮船呢,腊壳一急,车子一停一手便拖着一只闪着油光的蛇皮袋朝车门奔去,这一招很灵,挤车的都让道了,也有的叽叽咕咕,“触霉头,碰上赤佬哉”。我听不懂意思,也没心情听,跟着腊壳后面挤上车,车上的人都朝里面挤去,想躲瘟疫似的。驾驶员见我们上车了,下面还有许多人竟然没埋怨,只是提醒我们放好扁担,不要碰伤人。
可怎么看也没地方放,没办法只好平放在下面,任一双双脚在扁担上踩来踩去。
《中秋的月亮》
1
中秋节我没出门,人一上年纪就不喜欢热闹,何况还有许多烦人的事情。还是找点事做做,一忙什么忧郁都忘记了。其实节日那天早上,我起来有点迟,明明是晚上十点就上床睡觉了,而且一挨床便进入梦乡,梦到什么已记不清楚,但很清楚一点,三点多点醒过来。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水。然后发公众号,简书的更文,手一划一按就是个把小时。再睡下去,斑鸠的叫声已唤不醒我。
是老汪的大嗓门将我拽起来的。出房门,他正和我儿子比划着房间门开的方向。他是做防盗门的,我递给他一支烟。牵着大黄去屋后再回来,老汪不见了。洗完脸,泡杯茶,再继续昨天未完成的活,打了一桶粘合剂,准备修补原来厨房间封堵的门窗瓷砖,新门洞敲好了,等老汪来安装。
老汪是安徽六安舒城人,性格豁达,认识他有二十多年了。我住纪鹤路边时,他在凌家村,也靠着纪鹤公路,借了一家小房子,做旧木门,旧钢窗生意,忙得很。那时我造出租屋,去买过门窗,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记得他儿子才谈恋爱,对象在厂里上班,有时也到门面帮忙,照应一下。
过了两年他也搬到我住的地方,“搬家三年穷”,老汪搬过来时一租就是四间门面。除了经营旧门窗外,也做铝合金,防盗门业务。我们相隔不到二十米,算是邻居了。他的大嗓门,听到的太多。
2
儿子买的瓷砖刚搬进屋,老汪跟在后面就到,说自己不会开车,叫的是“贷拉垃”,能安装的不能安装的一次性都装过来了。现在只装一扇,还有三扇不能安装,只好在院子里先靠好。
一扇门装起来很快。老婆叫他换付大门锁芯,大门钥匙掉了,如果没有大黄,出去一会也要带上院子门,一点不方便。我在后面平房,但能清晰的听到妻子问老汪,你儿媳妇二胎是男是女?我有次在街上看见好像是女孩。老汪说,还是男的。我出来笑他,够你拱的了。妻子撇撇嘴,有钱拱什么?老汪说,大水冲过来钱啊?大孙子都读高二了,开销大得很,儿子前几年去杭州开厂,钱没挣到还亏了几十万。人一倒霉,什么事都不顺利。
我说,你孙子都读高中了?时间过得真快,记得你住凌家村的时候像是昨天的事,老汪笑笑,你不也是一样,我见到你儿子小时候还没大腿胯子高,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很快被妻子打断了,她问老汪,老太婆身体还好吧?老汪说,走了喔,都四年了。妻子有点惊诧,有点不相信,张开的嘴巴合不起来。老汪说,儿子办厂亏本时,他想快点扳回来,去工业园区那边租了厂房,在房子一角搭了两层的房子,上面放杂物,下面住人。有天他外出干活,老太婆到楼上取东西,下来时,忘记了老汪说的扶手还没加固的话。手一吃力,扶手就脱离了岗位,人跟着摔下去了,脑袋直接撞到水泥地坪上。当晚送到青浦医院,花了六万多,但没效果,天亮前,人走了。老汪说这番话时嗓门依旧挺大,像坏了开关的喇叭,听不到悲伤的味道。我问他,有没有找厂里麻烦。他说找个屁呀,租房时本身说好不允许私自搭建的,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那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过了?我问他。是啊,孩子们住在昆山,我走不了,生意说忙不忙,说闲不闲,关键有许多老主顾,一走,路就断了。他说话的空隙掏出手机,贴到耳边,又放开了嗓门:我在老林家装门哩,你们过来吃饭?菜没买,忙完去市场买点熟菜不就行了,好,好,就回去了。收好手机,也收好了工具,他说孩子们要来过节,剩下几扇门什么时候好装就打电话给他。
3
晚上,忽然想看看月亮。我端张椅子坐在院中,八点多月亮从门前那家的屋顶冒出半张脸时,如水的月光就灌满了我家小院子。天上还有几颗星星,像是一件灰呢大衣上的纽扣。
我披着月色。
同样站在月光中的还有女儿,外甥女,外甥女的孩子,她们来的时候老汪刚刚走,现在吃好晚饭正准备回去。孙子从灯光里一下钻进月色中,吵着喊他爸爸出去走走。儿媳不放心,声音撵着她的儿子,说换上鞋子一道去。妻子也跟着去了。
只有我坐在月光中。月亮是孤单的,它貌似坚强,把清辉都撒给了人间,自己却独自游走向天际。老汪也是孤单的,面对明月,他的嗓门再粗也发不出声音;我不孤单,墙角的大黄在笼子里假寐,此刻我如果站起来,它立马会蹿出。对了,还有小菜地里的两只蟋蟀,一唱一和地陪着我。
人老时,没有了日光的灿烂,活成月亮也好。
《城里的月光》
六点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响了一阵子才听到声音。问她吃饭了没有?本意是想问她有没有去老大家。嗯啊了一阵,母亲说,吃过了,酒也喝好了。听得出,接到我的电话,她很开心。她开心我就放心,在哪里吃的也就不重要了。
那时月亮还没出来。头顶上,路灯的光雪亮雪亮的,一只蚂蚁见我像座山似压过来,匆匆爬出光圈,一会就消失不见了。我蹲在光撒出的圆圈内,影子被压缩成一团,举着手机乱画的双手似浓墨勾出的树干,随风摇摆。
或许那时月亮巳从东方升起来了,只不过被前面的房子挡住,我没看到也没感受到而已。在大都市看月亮本不是件随心所欲的事情,一排排高楼会阻挡视线,高高低低串起的路灯也影响到月亮的本色。
城里的夜其实都差不多。有次满月的夜晚,我从市里回家,行驶在高架上,目光所及之处,灯光点点却又连成一片,如满天的繁星,又似灯的海洋,璀璨夺目。我在想,城里的夜晚没有黑,繁华浪漫消淡了相思忧伤。但我还是看到高挂在深邃空中的月亮,像孤独老人,踱着踉跄的步伐缓缓向西。
吃了一块苏式月饼。再出门快到九点,月亮终究还是爬过了前面人家的屋顶,一轮明月当空照,果然与往日不同,又圆又亮。前晚压瘪了痕迹恢复得很完美,像用圆规旋出来的一样,丰满而圆润。在它露出惨白脸色的那一刻,我听到如水的银辉“哗哗”地涌进了院子。我就坐在月光里,沐浴着清凉,沐浴着月光下的那份静谧,享受着缕缕清风。如一尊沉默的雕塑。
月亮高悬在空中,是他乡也是老家的。我不知道母亲今晚有没有吃月饼,她的耳朵有些迟钝,声音越来越大,许多话重复几次仍旧解释不清,像吴刚砍伐的桂花树,倒下复又愈合。但对于我说的国庆会回去的这句,她一下就听清了,并且马上说今天二十一,只有十天了。我估计,这几天她会扳着指头数日子。
“明月夜,短松冈,不思量,自难忘,多少旧人已不识,无处话凄凉”。月亮仍旧是原来那个月亮,圆圆缺缺,弯弯圆圆。在他乡我已度过二十多个中秋之夜,不要说旧人不识,老家许多熟悉的人也渐渐变得模糊。每到中秋月圆人不圆时,思念便像草尖上的露渐渐聚集,通透。
我刚来上海时,是在工棚里度过的,后来在纪鹤路边的出租房里待了好多年。房子的二楼有个平台,每逢中秋,我就端出那张模板钉成的小方桌,两把折叠椅,和妻子面对面喝茶,品月饼,赏月。但没怎么说话。像天上的月亮只有黑白没有彩色一样,她想两个孩子,还有父母。而我想得更多,我知道城里的月亮也会下山,替换它的是一轮旭日。
悉尼举办奥运会前,我买了部二手的爱立信手机。中秋节能和家人通话,妻子显得异常兴奋,双手捧着手机贴在耳边,像紧贴着一个宝贝似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话,在门前从东踱到西又从西折到东。几个来回她停住了,将手机递给我,还递过来一句话,没电了。我接过手机,哪里是没电?六十多元的话费,被她一次打停机了。
现在都用视频聊天,科技让再遥远的距离都拉至近前。就像当下,柔柔的灯光下,妻子一只手举着手机在和家里人群聊,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时穿过我的耳膜。孙子在他母亲的怀里背着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在如霜的月色里,仰视着银铸的月亮。
都市的月亮是孤冷的,注视守望月亮的往往都是远离家乡的人。在这一年一度的中秋月下,怀乡思乡,渐渐有了彻骨的疼。月亮便成了块膏药,缕缕清辉是它散发出来的药效。不知道远离家乡的人沐浴其中,是否会医治乡愁。
《纪鹤路边的水杉》
去青浦办事,回来的途中,无端想起了水杉,无来由的有了一丝牵挂。冬,就在明日,不知道它的叶子、身心是否遭受了岁月的蹂躏。掉头由公园路西绕到外青松公路,至白鹤右拐便上了纪鹤路。但在我心里,还得行两三里,越过那座高高长长的油墩港大桥,下去,才是真正的纪鹤公路。
从大桥的最高点向东眺望,公路的中间隔离带,两边的人行道旁都是清一色密集的水杉树,伴随着公路蜿蜒向前。也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三条飘舞的彩带。
季节已是冬日,今天的阳光还披着秋的外衣。视线中尖尖的树梢像无数把竖起的长剑,直刺苍穹。行驶在公路上,两边的水杉树迎面扑来又匆匆退去,感觉如同行驶在绵绵不绝的山谷里。前上方的天空也被勾勒成一条天河。白云,清风,还有轻盈的小鸟,不时从山谷上滑过。
一株株枝挽着枝,叶挨着叶的水杉,褪去了夏的葱绿,披上了秋的苍凉,还未染上冬的风霜,依旧显得浓密。就如同当下还是秋天,一夜过去就是立冬一样。
行驶在纪鹤路上,我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也只有这条路才让我有种行走在老家田野里的感觉。
似乎只是一晃,我来上海就快三十年,刚来上海在纪王一个叫大桥的地方住过两年时间,仿佛是瞬间的事。知道并熟悉上海最早的路就是这条纪鹤路,知道最早的公交线就是这条青纪线。后来搬到纪鹤路边,没想到的是,这一搬就住在华新到现在。
六年前从纪鹤路的出租屋搬到现在陆像小区的家。刚开始时似乎是一种习惯或者说不习惯,我从嘉松公路向南去华新时本应该左拐时总是习惯了小拐,朝以前的出租屋奔去,到了纪鹤路才想起方向错了,摇头笑笑,再掉头。
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没有仔细的看过这些水杉树,像我没认真或潇洒地漫步过纪鹤路。每次行走都是匆匆忙忙,都是只注视着前方,或急或慌的心思在缠绕。哪有心情关注一晃即退的路边风景?
像听“路过咖啡屋”,但真正体会这歌的内含又有几个人?
九八年从纪王搬到纪鹤路时,对面是上汽在华新的分厂,专门生产汽车离合器,我们都叫它离合器厂。那时纪鹤路是单行道,没有人行道,当然车子也不多,公交青纪线下午五点就没有了,路,便成了三轮车的天下,“突突突”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屁股后面有时还拖着浓浓的黑烟。
那时候我已是个小包工头了,手下有几个工人,承揽一些小活。生意不忙的时候,我站在两楼的平台上,这些水杉树就在眼前开始晃荡。春末,一场春雨淋过,那些尖细的绿色从枯萎的枝条上钻出,似乎是一夜之间,水杉树就换上新装,风吹过,僵硬的枝条柔了起来,欢快地摆起了水袖,像少女的手臂。到了夏天,这些树才如村妇般真正的成熟,丰满起来。模样如一把把雨后随意收拢起来的巨伞,静静立在道路两旁。
无论我怎么用心关注,它们也总是对我不理不睬,像欺负我是个外地人似的。
但它也不是本地物种啊。
水杉这一古老稀有的珍贵树种为我国特产,仅分布于四川石柱县及湖北利川县磨刀溪、水杉坝一带及湖南西北部龙山及桑植等地海拔750-1500米、气候温和、夏秋多雨、酸性黄壤土地区。在河流两旁、湿润山坡及沟谷中栽培很多,也有少数野生树木,常与杉木、茅栗、锥栗、枫香、漆树、灯台树、响叶杨、利川润楠等树种混生。模式标本采自湖北利川县磨刀溪。
不同的是:它是引进来的,我是被迫进来的。有一样我们是相同的,都需要“养份”。
这些水杉明显不适应这片土地,三四十年了,依然成不了材,细的还能做锄头柄,粗的不过碗口。但它是引进来的,是用来观赏的。种植它们的人,只要它们活着就行,成材不成材不是关键。
十年前纪鹤路改建,设计者不是将原路拓宽,也就没换行道树,而是贴着路南重修了两车道,新道边依旧移植和原道两旁差不多大小的水杉。
而这些年生意越来越难做,美丽乡村建设拆除了众多违章建筑,和我一道来上海的人,许多人已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去了苏南,浙广,也有的转回老家。
适者生存。动物,植物,人类都是一样的,每当我经过纪鹤路时,便忍不住冒出这样的想法。
《冬天的银杏树》
早上出门,见到屋后的菜地上铺了一层白霜,像是昨晚老天悄悄地落下了一场小雪,太阳照在霜上,有银光在颤动。这个季节,外青松公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应该都泛黄了吧。忽然就有了开车去转转的冲动。
一个人的心情往往会受周边环境所影响,人的一句话,看到的一棵树,抑或是一片叶子。
这种感觉源于几年前的初夏。当时我感觉身体极不舒服,掉了魂一般,人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吃饭没味口,沾到米粒肚子就饱了。双眼皮像是有磁铁相吸,站着也想打瞌睡。去诊所挂了两天的葡萄糖,不见效果。妻子叫我去青浦中山医院做一下检查。我去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照了B超,抽了鲜血化验,还做了一个穿刺手术。主任医师姓高,他告诉我,我的肝部有炎症,得服抗病毒的药,并且不能饮酒,不能吃腥辣的食物,少吃或不吃海鲜。
独自一人住院。家里人都忙,只有晚饭过后暂短的时间里来看看我。所以情绪有点低落。
半年后已是初冬。去医院复查,挂的还是高医生的专家号,结果还不错,病毒控制得很好。高医生嘱咐我,坚持准时服药,一年来医院复查一次。
医生的话像冬日阳光,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影。
从中山医院出来,天空是浅浅的蓝,纯净得像一件刚刚晾干的蓝色毯子。太阳挂在西天,暖暖的,不像是身在冬天。这大好的世界反而让我心头有些忧郁,才五十来岁的人,要一直和药物打交道,怎么想也不是个滋味。心里乱想,脑子似乎也就不受控制,本应该在公园路行驶到华浦路就要掉头向东的,我却在路口的绿灯闪烁时踩下了油门,车子径直穿过华浦路,一直向西,小拐上了外青松公路。
外青松公路很宽敞,双向四车道,像宽阔的大运河。开车子极舒适,道路两旁的银杏树让我放慢了车速。那已不是生命中蓬勃的葱绿,阳光毫无忌惮地穿过树冠上的每片黄叶,倾泻而下。所有的叶子都漂浮在阳光里,宛若无数只翩翩起舞的金色蝴蝶。那颜色显得灿灿、有种净化心灵般的通透。树上的晴空被它熏得发黄,浸润在浓浓的禅意中。沿着这金色的走廊,我忽然有了意象,这些其实是枯萎了的黄叶已站在生命的悬崖边,但没有畏惧,它们抛弃了曾经的美好,壮志,向往,在坠落前再次完成一次凄美的蜕变,然后毫无遗憾地纵身一跃。这意象激励了我,让我的心情变得舒畅,轻松。
后来,每年一次的体检我都特意从这条路经过。我熟悉了这里的银杏树,知道它是从S26下面一直延伸到南边的沪青平公路(318国道)边,最少有五六路上吧。我不知道的是,这些移栽过来的树木来自哪里,它们有思想么?有乡愁么?作为观赏树种,在暮冬或初春,银杏树真的显得老态龙钟,它们没有任何一片叶子,也没有优雅的造型,赤裸裸的枝丫胡乱随意斜伸着。如果在乡下乱林中,这样貌似干枯的树枝,很容易被当作烧饭的柴火砍掉;即便是盛夏,也像平常的意杨,和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无法相比。我想,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初冬的叶黄,它改变了人们眼中的一抹平绿,有了秋天层林尽染的意境,认知中增添了多姿多彩的韵味。
一棵树其实也有思想,它感知季节冷暖。
大环境也像遇到冬天,让人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寒气。在春天未来之前,我放慢了脚步,极少出门应酬,像站在路边的一株银杏树,活在自己根须够到的地方。闲时读些书,重拾起搁置三十多年的笔,书写春的萌动,夏的繁茂,秋的沉稳,冬的峻峭。
现在我去外青松公路,去看看冬天的银杏树,看看它们是怎样书写一段况味人生的。
《沈宅的后门》
沈宅不是沈园,但同样都是有钱人的宅子。一个在苏州,一个在绍兴,文化底蕴厚重的城市。
去沈宅的时候是七月七号,参加苏州作家蒋坤元老师的《四十才是青春》的新书发布会后,蒋老师安排的。这天还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这个日子历史上发生过许多事件值得许多人纪念。天上的太阳便有了心思,在云层里忙出忙进的。
“沈宅”是沈柏寒沈老先生的家,曾经的甪直半条街都是他家的,可谓当时的首富。我来甪直的那天晚上(7月6号)度娘就告诉我了。进沈宅时是一群人,跟在蒋坤元老师后面。为了让我们看懂甪直,他还专门请了一个导游,真的是个有心人。在沈宅的大院子里,导游一边讲解一边提醒我们,我隐约听她在说,我们从大门进,后门出,不能走回头路。什么原因我没好意思问,也没好意思问度娘,度娘不是万能的。
昨夜的一场雨淋湿了院中的香樟树,淋湿了院中的花花草草,淋潮了脚下的石板小径,也淋绿了沈宅后门墙上的青苔,绿幽幽的似乎还沾着几丝水珠,那剥落粉刷层的砖墙向游人默默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雨也淋潮了我的思绪,在七月的甪直,我觉得有一缕清凉。
沈宅后门也是一条小巷,人群汇集的溪流在巷里流淌,其中有我这滴小水珠。两岸的商品花花绿绿,貌似彩笔画出来的,和其他古镇的老街差不多。我就顺着这流水缓缓地淌着,不知道街名,也没注意桥的名字,我知道一转身,再好的风景也会顺着流水逝去。
沈宅离叶圣陶纪念馆很近,近得我点燃了一支烟没吸两口就扔了,拐过去就看见纪念馆高高的门搂,我不能带着烟味去敬仰一个高尚纯洁的灵魂。
江南多水,河道密如蛛网,甪直也不倒外。当我们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已到了一个码头(甪直农业博物馆)边。这是叶圣陶老人《多收了三五斗》里描述庄稼人卖米的地方,课本里叫“万盛米行”,名字取得有富贵相。我没卖过米,卖过棉花,得了钱再去买米,也会去镇上的油条锅边排队花五分钱买根油条,那时的油条很香,尤其是卖棉花数钱的感觉真的奇妙,这事过去快四十年了,还记得很清楚。在这个码头一转又记得一件事,读初中时听语文老师汪醒华读课文,普通话中夹点枞阳腔,用女中音读出来也是抑扬顿挫: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 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
那些麻石搭就的石阶还在,系船绳的石桩还在,河水清了。清水河边,一溜的船漂在水面上,一漾一漾的,不再装新米旧稻,敞口上加了盖子,像鲁迅笔下的乌篷船,载的是叽叽喳喳,大呼小叫的游客。我想,倘若没有这支支木橹的搅拌,河里的水干净得能喝下肚止渴。
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四十年后自己会站在这个书本里描写的河埠头边。现在没到卖米卖稻的季节,昨天来甪直时见路边的水田里秧苗刚刚满田,满目葱茏。
叶老的脚印和着背米包的种田人的脚印已被水泥或貌似古老的青砖埋在深深的地下。我想他是踏着泥土来的,习习凉风掀开他单薄的长衫时,那颗年轻的心一定像河里的水波一样起伏。
那年叶老在甪直教书,二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华。
“橘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同样的工作,二十一岁的叶老在上海却过得郁郁寡欢,处处受人排斥,后经人介绍,也有点“开后门”的意味,他来到甪直。同为苏州人,乡里乡亲的,加上他的才华深得沈柏寒沈老的赏识,叶老终于像甪直河里的鱼儿,自由自在。他在这里成了家,创作了《稻草人》《多收了三五斗》多部著作,实现了人生的第一次腾飞。本来他可以像麻雀一样呆在屋檐下,享受着没有风吹雨打的安逸生活。可以经常出入沈宅的后门去和比他大十来岁的沈老品茶,聊天,抒发自己的大志;可以和年轻的爱人黄昏时行走在甪直的大地上吟诗作词。
“他虽然立足于甪直,但目光和思想所及,并没有局限于一乡一镇,他的“朋友圈”在不断扩大。他在《新潮》《小说月报》《晨报副刊》《学灯》《觉悟》等刊物发表作品。1921年,他与沈雁冰、郑振铎等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的文学观,并与朱自清等人创办了中国新文坛上第一个诗刊《诗》。他在甪直的租住处——怀宁堂跑马楼上,写稿编稿,笔耕不辍。他发表了许多作品,出版了童话集《稻草人》和小说集《隔膜》等。叶圣陶离开甪直后写的《倪焕之》《多收了三五斗》等,皆取材于甪直。”
我想,叶老离开甪直可能与沈宅的后门,与这个河埠头或多或少有点关系,也许这个米行是沈家的,最少有很多的股份,叶老满腹的忧、愁、恨却无法在老东家面前倾泄,但他又不能屈成,更不会苟且,他选择辞去,那年年底《多收了三五斗》面世。
甪直的水流向吳淞江,最终汇入海洋。叶老从甪直走进上海,走向世界。
走出古镇的大门时还是七月七号,太阳刚刚偏西,阳光下的甪直热闹,繁华。我想,在当下的甪直还有很多个“沈柏寒”,却再找不出第二个叶圣陶。
现在我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发2021.1《上海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