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罐

老周头的铝饭盒在铁皮炉子上咕嘟作响。

此时,巷口的广播正播着"关爱孤寡老人"的公益广告。他用生锈的筷子拨弄锅里的面糊,浮起三粒未融的麦乳精。这是上周在医院后巷拾得的,保质期还有三日。铝箔包装上印着穿白大褂的笑脸,像覆在锈迹上的糖纸。

"爷爷,苦。"

三岁的毛毛将奶瓶推过来,奶嘴还挂着昨夜的米糊残渍。老周头拭去她额角的汗珠,退烧贴边缘卷得如晒干的荷叶,贴在孩子蜡黄的面颊,似一朵褪色的绢花。

床头柜上立着七个空药瓶。

瓶身标签被日光晒得脆裂,"布洛芬混悬液"的"布"字已剥落,余下"洛芬混悬液"在晨光里晃荡,像半句哽在喉间的哑语。

"忍忍,吃完去拾纸箱。"

他将面糊吹凉,木勺触到孩子嘴角的疱疹,沁出米粒大的血珠。毛毛忽然剧烈咳嗽,小身子缩成虾米。老周头忙拍她后背,掌心触到突兀的肩胛骨,似触到风干的叶脉。

咳罢,孩子凝望着窗台上的玻璃罐。

罐中盛着三十七颗彩色玻璃珠——那是她用三日未哭闹兑来的,老周头说集满五十颗便能换"会发光的星子"。

巷口传来收废品三轮车的声响。

老周头往蛇皮袋里塞了两个馒头,将毛毛放进拾纸箱的手拉车。铁皮车轮碾过青苔时,孩子忽然指着他裤兜笑:"爷爷的星星在跑!"

那里装着今晨翻垃圾桶寻得的铝箔板,速效救心丸的空壳在布兜里硌人,似揣着一把碎水晶。

废品站的李胖子正踢着一只漏底的塑料桶。

见老周头拉车过来,刻意将磅秤拍得山响。"纸壳四毛五一斤,铁片子三毛。"他叼着牙签拨弄车上的纸箱,忽然抽出个印着"进口奶粉"的空罐,"这个算杂塑,两毛。"

老周头数着掌心的十二块五角,忽忆起上月在儿科病房所见场景。

穿开裆裤的幼儿坐在进口婴儿车里,年轻母亲正撕奶粉罐上的防伪码,言称一码能换积分兑玩具。他摩挲着口袋里的玻璃罐,内中除玻璃珠外,还藏着五张从药盒剪下的防伪码——昨日在垃圾站翻得,边角犹沾着未净的褐迹,不知曾属哪个病童。

"爷爷,糖。"

毛毛扯着他衣角,眸光凝在废品站柜台上的水果硬糖。李胖子顺她目光笑出声,缺齿的口中露出黯黄的齿龈:"小囡还想吃糖呀?你爷爷拾三日纸箱才够买一颗。"

老周头的左手骤然抽搐。

那是去年在工地搬钢筋时砸伤的,今逢阴雨仍作痛,似有枚生锈的钉长进骨血。

离废品站时,毛毛在车上盹着了。

手中攥着老周头用防伪码向李胖子换的半块水果糖——糖纸已发黏,裹着不知在柜台置了多久的陈糖。老周头望着她露在外面的脚踝,结痂的湿疹如干涸河床上的坼裂泥块。

途经社区诊所,他从门缝窥去。

电子屏显示"雾化治疗一次80元",昨日卖废铁刚得八十一元,他摩挲着裤腰里缝的塑料袋,内中整齐叠着四张二十元,那是给毛毛攒的"星子治疗费"。

夜市摊位亮起灯泡时,老周头正在五金店门口拾废铁丝。

穿旗袍的老板娘踢开脚边纸箱,高跟鞋尖擦过他发馊的解放鞋:"老哥哥别挡道,今晚有领导巡查。"他慌忙挪向一旁,手拉车撞上路灯杆,惊醒了车里的毛毛。

孩子揉眼指向摊位上的发光玩具:"爷爷,星子!"

那是塑料制的星星灯,底座印着"十二星座守护",开关一按便旋出廉价的七彩光。卖玩具的青年正与城管攀谈,见老周头凑近,即刻沉下脸:"五十块,不议价。"

毛毛的指尖抠着车沿铁锈。

老周头见她手腕结痂处又破了,血渍洇入袖口,在蓝布衫上绽出个暗红小点,似一颗未燃的星子。

"便宜些,我孙女......"

话未毕便被截断,青年指着旁侧穿制服者:"瞧见没?我这摊位费一日就五十,卖你一个算行善了。"老周头摸向裤腰塑料袋,尚差三十七元——昨日在医院后巷卖废输液管得五元,加今日的十二块五,共三十七块五角。

他忽忆起毛毛降世那日,女儿在产房外所言:

"爸,等孩子大了,带她去看真正的星子。"

夜市清场时,老周头拉车往城中村行去。

毛毛又发了热,小脸贴在他后背灼人,口中呢喃"星子亮"。路过垃圾站,他见墙角弃着个破损的星星灯,底座开裂,塑料星子缺了角。

他蹲身捡拾,生锈铁丝划破掌心。

血珠坠在缺角星子上,似为其点上最后一盏灯。

社区卫生站的王医生将听诊器拍在桌上。

"说过多少回,消炎药不能混着吃!"他指着病历上的"支气管肺炎",笔尖点向"先天性心脏病"的诊断栏,"上次开的阿莫西林还有半盒,怎的又去拾别人剩的?"

老周头盯着医生白大褂上的名牌,"王建国"三字印得比药房价目表还清晰。

他想起上周在垃圾站拾的药盒,上写"头孢克肟分散片",有效期至2023年5月——今时已是2024年7月,药片早受潮结块,如粘连的碎水晶。但毛毛服了三日,咳嗽竟轻了,他觉着这比医生开的药还灵。

"这次开五日的药,须按时来做雾化。"

王医生撕下药单,纸角划过老周头手背上的瘢痕,"再拖下去,孩子挨不过冬天。"缴费窗口前,老周头望着电子屏上的"328元",塑料袋里的八十一元陡然轻如鸿毛。

他摸出藏在烟盒里的防伪码,数了数,共十二张。

上次问儿科护士小王,她说医院收这个,一码可抵两元挂号费。

"爷爷,疼。"

毛毛在雾化室哭得肝肠寸断,面罩的橡皮带在她颊边压出淡红的痕,似为小月亮戴上荆冠。

老周头望着墙上的星座图。

金牛座的牛角缺了角,恰似夜市拾的星星灯。护士来换雾化液,他见对方口袋露出半截巧克力,包装纸与毛毛满月时女儿买的那般模样,只是如今女儿的照片已褪色,贴在出租屋墙上,旁侧是毛毛的出生证明,父亲栏空着。

立秋后的首场暴雨砸在铁皮屋顶时,老周头正用塑料布堵漏。

毛毛缩在纸箱搭的床上,玻璃罐里的彩色玻璃珠在闪电中明灭,似随时会被雨水卷走的星子。他忽忆起三月前的深夜,亦是这般暴雨,毛毛高热不退,他背着孩子在城中村狂奔,过积水洼地时滑倒,玻璃罐摔碎在地,二十颗玻璃珠滚进阴沟,再未寻回。

"爷爷,星子落了。"

孩子的声音混着雨声,老周头见玻璃罐从床头柜滑落,余下的十七颗珠子在地上蹦跳,有颗红色的滚至他脚边,映着他充血的瞳仁,似滴在泥水里的血。

他忙去捡拾,膝盖磕在生锈床架上。

旧伤迸裂,血混着雨水在地面洇出歪扭的星图。

暴雨歇时,老周头踩着积水去垃圾站。

手电筒光束扫过垃圾堆,他见个漂在水面的玻璃瓶,内盛五颗蓝色玻璃珠,瓶盖上缠着输液管——与毛毛在医院用的那般。

他伸手去够,锋利碎玻璃划破手腕。

血染红瓶中的水,蓝色珠子在血色里沉浮,似坠入泥潭的星子。

归家时,毛毛已睡着,脸上犹挂泪痕。

老周头将新拾的玻璃珠放入罐中,十七加五,二十二颗。他数着墙上的日历,距毛毛四岁生辰还有七十八日,心下算计,每日至少得拾三颗珠子,方能在生辰前集满五十颗。

窗外传来收废品三轮车的声响。

他摩挲着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空壳,忽忆起女儿临终前塞给他的玻璃罐,内装她攒的百颗星子,言等毛毛长大,便带她去看真正的星空。

社区广场的公益电影放到一半时,老周头正在垃圾桶翻找药盒。

屏幕上的宇航员在月球漫步,足下扬起的尘埃酷似垃圾站的粉煤灰。他拾得个完整的布洛芬药盒,防伪码尚未刮开,指尖蹭过涂层时,忽忆起毛毛首次喊"爷爷"的那晚,女儿笑言:"爸,等毛毛上幼儿园,你便能去跳广场舞了。"

"老周头,又偷垃圾!"

保安的手电筒照来,他慌忙将药盒塞进裤兜,金属腰牌撞在垃圾桶上,发出钝响。跑过草坪时,脚腕旧伤复发,他摔在水泥地上,防伪码自裤兜滑出,在月光下泛着冷白,似一片揉碎的雪。

电影散场时,广场积满矿泉水瓶。

老周头蹲在角落捡拾,闻两老太太闲谈:"三楼张姐的孙子住院了,一日就花了八千块,啧啧。"他数着手中的瓶子,五个一毛,集满八百个便是八十元。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蓝白色的灯光掠过他的面庞,映得口袋里的防伪码明灭不定,似一颗将熄的星子。

归家后,毛毛伏在桌上画星子,蜡笔在纸上戳出破洞。

"爷爷看,星子会飞!"她举起画纸,歪扭的五角星拖着长尾,似一颗掠过夜空的流星。老周头抚过她发烫的额头,忽想起药盒上的防伪码,闻说每个码对应一个星座,或能兑得"会飞的星子"。

他刮开涂层,手机扫码显示"谢谢参与"。

屏幕冷光照着孩子熟睡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霜降那日,老周头在废品站见李胖子踢一只瘸腿橘猫。

猫尾缠着铁丝,血珠滴在磅秤上,似一朵凋零的红梅。他忆起毛毛初学会走路时,亦是这般跌跌撞撞,膝头总结着痂。"莫踢了,我买。"他摸出三块钱,那是今日拾废铁的全部所得。李胖子接钱,又往猫身上踹了一脚:"老哥哥养瘸猫,倒相宜。"

橘猫被放进装玻璃珠的罐子时,毛毛正对着窗台上的塑料花低语。

那是她在垃圾桶拾的,粉色花瓣褪为灰白,花茎缠着输液管,似一根打满补丁的拐杖。"小猫叫星子。"她将猫抱在怀里,猫蹭过她手腕的湿疹,渗出的血水染红塑料花瓣,似一朵真正的花在绽放。

社区通知停水那日,老周头带毛毛去医院接饮用水。

儿科病房外,他见个穿貂皮大衣的妇人在撕奶粉罐防伪码,金戒指刮破码区,显露出下方的"谢谢参与"。他蹲在一旁拾碎片,妇人忽然尖呼:"脏死了!莫让叫花子靠近孩子!"

护士过来驱赶时,毛毛的手正握着地上的玻璃珠。

那是从妇人的香奈儿包中滑落的,真正的水晶珠,在阳光里刺目地闪耀。

傍晚归家,老周头发现塑料花被风吹落,花茎断作两截。

毛毛蹲在旁边啜泣,橘猫蹭着她的小腿,尾上铁丝仍在渗血。他用输液管绑好花茎,忽忆起女儿的葬礼,骨灰盒上摆的亦是塑料花,一场雨便褪了色。

他抚过毛毛的头。

孩子的发已稀疏,如秋日的草,风一吹便要零落。

初雪降临的夜,老周头在垃圾站寻得半盏星星灯。

底座仍连着电线,塑料星子缺了三颗,然通上电仍能亮。他将灯挂在出租屋梁上,七彩光照在毛毛脸上,孩子笑道:"爷爷,星子回家了。"

橘猫蜷在玻璃罐旁,尾上伤痕已结痂,似一条银色缎带。

老周头数着罐中的玻璃珠,四十六颗,尚差四颗便满五十。他摩挲着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空壳,近来心脏跳得愈发急骤,似揣着一只濒死的雀儿。

后半夜,毛毛忽然剧烈咳嗽,小脸涨成青紫。

老周头忙翻找退烧药,却见拾来的药盒早被雨水泡烂,药片黏作一团。他背起孩子往医院疾走,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似一串未连缀的星子。

路过夜市,他见去年拾的星星灯仍在垃圾堆里。

缺角的星子被雪覆盖,似一颗陨落的陨石。

急诊室的白光驱散黑暗,护士扯开毛毛的衣襟。

老周头见孩子胸口的瘢痕,似一道永不愈合的裂隙。心电图机规律地嘀嗒作响,他忽忆起女儿临终前的监护仪,亦是这般声响,终成尖锐的长鸣。

医生言需进ICU,每日费用两千。

他摩挲着裤腰里的塑料袋,内是卖废品攒的四百二十元,还有口袋里的四颗玻璃珠——今早在雪地拾的,冻得如冰粒。

"爷爷,星子。"

毛毛的手指向窗外,夜空飘着细雪,似撒落的玻璃珠。老周头将四颗珠子放入她掌心,孩子的手冰凉,如握着冬夜的星子。

心电监护仪的数字开始紊乱。

他见护士奔来,听见医生喊"准备抢救",而毛毛的手忽然松开,四颗珠子滚落地面,其中一颗坠入他的解放鞋,硌得脚背生疼,似一颗永不会亮的星子。

三月后,老周头蹲在废品站数玻璃珠。

罐中整整齐齐码着五十颗,内中四颗是水晶的,泛着与医院抢救室同色的冷光。李胖子扔来个变形的奶粉罐,罐身印着"星座守护",他接时未稳,罐子砸在脚面,疼得他一激灵——那条被钢筋砸伤的腿,今逢阴雨更痛了。

"老周头,你孙女的玩具还要不?"

收废品的老张推车过来,车斗里躺着半盏星星灯,缺角的塑料星子上沾着褐迹,似一朵开在夜里的花。老周头未语,将玻璃罐塞进蛇皮袋,内中除五十颗珠子,还有毛毛未吃完的半块水果糖,糖纸已泛黄,裹着硬邦邦的糖块,似一颗凝固的泪。

路过社区诊所,电子屏正播"儿童免费体检"的通知。

老周头盯着屏幕,忽忆起毛毛的病历本还在出租屋,诊断栏的"先天性心脏病"已被雨水洇开,字迹模糊,似一片揉皱的星空。

他摩挲着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空壳。

此刻内中装着五张防伪码,是从毛毛用过的药盒剪下的,每张皆工工整整写着日期——那是她本应活着的天数。

黄昏时分,老周头坐在城中村屋顶,将玻璃珠一颗一颗掷向远方。

水晶珠划过夜空,留下转瞬即逝的光痕,恍若那晚在急诊室所见的流星。最后一颗掷出时,他听见楼下收废品的三轮车声,李胖子的吆喝混着烤红薯的甜香飘来:"废铁三毛五一斤,旧玩具五毛一个!"

他摸出藏在烟盒里的照片。

女儿抱着襁褓中的毛毛,身后是城市的夜空,不见一颗星子。照片边角卷起,似一片将谢的塑料花。老周头将照片对折,塞进装玻璃珠的罐子,旋紧盖子——如此,她们便能永远相依了。

夜幕垂落,城中村亮起疏落灯火。

老周头扛着铁钩走向垃圾场,解放鞋踩过融雪的水洼,倒影里的星星灯缺角依旧,却在水波中漾出完整的光圈。

那只瘸腿橘猫不知何时跟来。

尾巴扫过他的裤脚,似在追逐一颗永难企及的星子。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他抚过胸口的速效救心丸空壳,忽而轻笑——原来最璀璨的星子,总藏在最幽邃的夜,恰似那些未言的爱,永远封存在装玻璃珠的罐中,待拾,待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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