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的那晚正是他80岁大寿的前夜,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守在病床前为他送终。
之后,我就一直背着“无情无义”、“不孝子”的骂名活到今天,因为我在那个夜晚悄悄撕碎了那张写着“建议立刻手术”的病危通知单。
已经快7年了,尽管我明白至今我哥嫂和我妈都没有从心底真正地原谅我,尽管周围舆论的声音始终压得我无法喘息,但我依旧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当时我要是知道,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做决定!这是要被旁人戳脊梁骨骂一辈子的事!”我哥气急到猩红的眼睛对我满满的痛恨。
“他可是你爸啊……你问也不问我们,这种绝情的事你也干得出来?”
我妈倚着床边哽咽的样子更显苍老了。
嫂子嘲讽到:“现在就这么对自己老子,以后等着你儿子加倍孝顺你吧!”
那时的我根本无力辩解,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个事实反驳一句。
父亲快满80岁时,我只是一个工作两年的小职员,我们总是围在病床前长忧短叹。
高额的手术费用已经让我们那个本不富裕的家庭捉襟见肘,母亲患有高血压,我哥也才刚结婚一年,该怎么给还插着输氧管的父亲过80大寿?
身边的亲戚妯娌们都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争相怂恿我们好好给父亲办一场庆寿宴冲冲喜,这种合乎情理却劳命伤财的买卖让我们全家一筹莫展。
为父亲办一场祝寿宴,情分名声上落得好处,不但我们必须费时费力在场张罗,而且父亲不能到场。
距父亲生日不到一周时,我的表亲姊妹和姑婆婶姨们天天轮流给我们打电话探听消息,短短几天我就因为失眠上火瘦了八斤。
尿毒症晚期的父亲那时已经形同枯槁了,但是我明白父亲的目光和心思,因为他的意识和想法依旧清楚明晰。
第二天就是父亲的80岁生日了,那个傍晚我们全家必须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
我哥嫂秉着砸锅卖铁也要尽孝的心态表示支持,我妈犹疑两难地说不出个果断的意见。
我懂了我妈嘴里支吾着躲闪的目光,最终我们一致表决:全家倾力操办父亲的80岁大寿!
晚上我让哥嫂带着母亲先回家了,因为我想一个人尽心多陪陪父亲。
那晚我兀自对着不能说话,眼神呆滞的父亲说了很久的话,他都能听见并且也用自己的方式向我传达了他的夙愿。
不到半小时就要零点了,我身边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我被惊醒后立刻起身准备冲出门叫护士。
我刚跑出病房,父亲的一位主治医师带着一名护士已经赶到了门口。
他们递给我一张需要家属签字立刻进行抢救的手术通知单,我攥着那张重若千斤的通知单心如刀绞......
天亮时原本冲喜的祝寿宴变成了悲痛的葬礼,我选择用沉默的眼泪去抗拒一切。
哥嫂和母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赶来奔丧的旁戚亲友们哀痛过后也不忘对我呵斥恨责。
有句古话说:打落牙,和血吞。我的难处和想法没人理解,从那之后我便长久在亲友和外人间背负着与孝顺完全对立的无数骂名。
我想起自己曾去医院看望已经被查出尿毒症中期的父亲,病房外医生愁峻的表情依旧让马上大学毕业的我心惊发怵。
那时父亲还能吃饭说话,那几天他常找我单独聊天。
我们各自表达了很多关于人生命运和未来生活的想法和规划。
父亲先提点了我的个人意向,然后让我牢牢记住并竭力实现他的要求。
那时的我尚未饱尝割心泣血般的生离死别,所以体弱心衰的父亲在80岁前夜听着我对他的喃喃宽慰和为难发问,用尽全身力量触碰了我的小拇指。
“要是有一天我已经不行了,你要帮我拦着你妈他们别再花钱了,由我去吧。”
“爸,别说这种话啊……我们一定想尽办法凑钱给你治病。”
“我希望你们能继续好好生活,不要再做那种白费力的无用功。我受疼受苦不说,你们劳命伤财,我活着就是在受折磨。”
“爸……先别说那么远的话,你的病情和心态也许之后都会改变呢?”
“无论怎么变化,如果我还是伸手握住你的小拇指,你就还是以我的意愿去做。”
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开化光明了,人们关于同性恋合法化和动物安乐死的立法也在不断完善。我依然对父亲的去世不做解释,也许再过十年我心里对“不孝”二字的心理压力会被公众愈趋理解和消减。
每年父亲祭日的那个夜晚,我总会彻夜难眠地扪心自问:当初我没有顾及其他亲人的感受,理解并遵从父亲的夙愿撕毁了病危通知单,真的是十恶不赦的不孝原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