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母亲的闺蜜

作为女人在她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个或几个密友,这些密友无关官位高低,无关财富多寡,无关城市农村,哪怕历经铅华、子孙满堂,都不会妨碍她们之间的亲密往来。

八十多岁的母亲有个闺蜜,家住在陕西澄城一个小山村侯家河。自打母亲去年元月去世以后,每每思念母亲之时,母亲和她闺蜜的点滴顿时就会涌现在我的脑海。

“一定要去看望一下母亲闺蜜!”,这个念头一闪现便成为一种愿望,随着时间推移愈来愈强烈。

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金秋十月,我终于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1.

母亲的闺蜜叫黛香,我一直称她为黛香姨。

经常听母亲讲她和黛香姨的故事。讲的最多的就是她当年到新疆去寻找父亲,黛香姨坚决反对的故事。

母亲和黛香姨,都是澄城县贫瘠的小山村赵家河的女,从小玩到大,按过去的说法叫发小,按现在的说法叫闺蜜。

母亲十八岁嫁给家在合阳秦城的父亲,二十三岁那年不远万里只身到新疆去追随父亲,刚过四十为了照顾年迈的外婆和爷爷,带着我们姊妹仨又回到老家陕西,定居在澄城县。

当年母亲打定主意要到新疆找父亲去,黛香姨知道后劝母亲不要去,“去新疆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路远不说,到那里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还听说那里人野滴很,你到那里找不见人咋办?”“好多人参加工作以后都不要老婆了,即使你找见人了,万一人家不要你咋办?你想回来都回不来咋办?”。

当时没有人支持母亲去新疆。

母亲主意已定,无人能改变,“鼻子底下有嘴,不怕找不见人。不要我了,大不了离婚。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爷爷奶奶也挡不住,奶奶只能无可奈何的说“喔媳妇就倔滴很,叫去吧,看她能找见人算她本事大!”。爷爷奶奶让我大姑把母亲送到兰州,母亲从兰州只身一人去新疆。

母亲去新疆以后,外婆常常站在高坡上呼唤她的乳名,“白囊喽,白囊 !”,以至于精神恍惚,思念成疾。后来母亲义无反顾的回到澄城,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外婆,弥补年轻时离家对外婆的愧疚。

好在大家的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母亲找到父亲,上了财贸干校,被分配到银行工作,有了立身之本,一辈子衣食无忧,成为同龄女性中为数不多“吃皇粮”的佼佼者。

黛香姨提到母亲去新疆,对母亲当年追随父亲的勇气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2.

母亲从新疆调回来后,整天忙工作忙家庭,那时候她们之间少有往来,直到退休闲下来了,母亲和黛香姨才开始常来常往。

母亲临退休得了脑梗,留下偏瘫后遗症。黛香姨的到来无疑给母亲增加了许多欢乐。

黛香姨每次都由老伴陪同着一起来。来时总会带上一些农村的红薯、豆子等土特产。父母一再对他们说路远东西沉,人来就行了,不必带东西,可是他们总是一如既往的带,说是他们的一点点心意。

他们有时候还会带来一箱奶,不是过期了就是再剩一两天就到期了,我和父母心里都明白,他们不是故意,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也许根本就不看日期,一定是别人看他们拿给他们,他们自己又舍不得喝,硬是放着,就为看望父母时带着。

每次黛香姨他们来,父亲都是干果水果茶水热情地接待。冬天天气好了,他们四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太阳下,晒着太阳谝着闲传。

搞了一辈子行政工作的父亲,总是爱询问一些有关农村改革的政策贯彻执行情况,农民的呼声、农民的意见,当年的收成、农作物的耕种等等。而母亲总是和黛香姨沉浸在过去儿时的回忆当中。

黛香姨和老伴几乎没有在家里吃过饭,每次让阿姨准备饭菜,他们都婉言谢绝,说农村不比城市一天吃三顿饭,他们只吃两顿,来时在家里已吃过,走时我们还没到饭点。

父母拒绝不了他们带东西,只好一次一次接受他们的心意,等他们走时,再给他们带回去一些东西作为回报。

3.

父母亲回老家合阳的时候,常常改道去看望黛香姨老俩口。惭愧的是我从来没有陪着父母一起去看过他们。

凭着印象,我恍惚中记得是雷家洼乡,但究竟是袁家河村还是侯家河村,我还真的说不清楚。

经过多方打听,最后还是从同学母亲那里打听到黛香姨的具体住址。这还真得感谢同学们的热情帮忙。

原来黛香姨家在侯家河村,他们仍旧住在山沟里,是侯家河村尚未搬迁的几户人家的其中一户。

吃过中午饭,在几个同学陪同下,我们买了鲜奶、饼干、豆奶粉、油茶等即食品,由同学开车前往侯家河。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路走一路打听,车在山间上上下下、曲里拐弯来到了一个小山沟,沟里高高低低散落着一些窑洞。

我们下车一看,好多门上都上着锁子,大概都已搬迁至乡上新盖的农村新区。

我们分头去打听。我先来到一户人家。在我的招呼声中走出一位老大爷,我问候过后,向他打听名叫黛香的人。

老人家警惕地审视我说“你是哪里来的?你咋知道有黛香这人?”,我笑道“我是从县上来的。我妈和她关系很好,我就是想来把她看一下。”。

他盯住我看了半天,张口问到“你妈是不是白(pei)囊(我妈的小名)?”,我说“是的”,他嘴里不停嘟囔重复着“哦,你县里来的,是县里来的。”“是白(pei)囊的女子!”。出了大门,他一边拿手笔画着说着路,一边不停地往前走。我对老人再三表示感谢,言明他年纪大了,不用他跑了,我们自己到下面继续再问,老人才停下脚步。

我们都走远了,老人家还在大声说:过了第二个台阶以后的第一家,就是黛香家!你问她儿子的名字就会有人知道,说她的名字有些人不知道!

还有位老婆婆还追着大声问“你得(dei)是白(pei)囊的女子?”,我也大声地回答“是滴,我就是白(pei)囊的女子!”。

听着乡音,听着老辈人叫着母亲的小名,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或者说是兴奋,有点悲喜交加。原来在这小山沟里还有这么多人认识自己的母亲!对老人们的感激之情也油然而生,多么朴实善良的老人。

按照老人指点,我们来到第二个台阶的第一户人家。院子里静悄悄的。

我走进院子,撩开窑洞门帘,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鼻子发酸,喉咙开始哽咽。我大声叫到“黛香姨!”,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黛香姨,你还好吧?”,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问道“你和谁来?”,“我和我同学一起来,一起来把你看一下。”

黛香姨赶忙往出走,我搀扶着黛香姨一起出去把我的几个同学迎进窑洞。

坐在炕沿上黛香姨拉着我的手瞅了半天,猛然间才反应过来,立马红了眼圈,她兴奋地说“我现在才认出来,你是玉霞的女子!”,我用力地点点头,她握紧了我的手。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四目对望着,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父母在世时,黛香姨俩口到家里,我总是热情地招呼,但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和端详过她。看着她的面容,我真的仿佛见到了母亲,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黛香姨招呼老伴说,“快看,这是白(pei)囊的女子!”“你太像你妈了!”

“是的,别人都这么说。打小走到街上,见到我的人都会问我是不是玉霞的女子。”

“我今天来看你,就是想给你有个交代。都怪我,让我妈没能见上你最后一面!”。

4.

我真的是个罪人。我有罪,所以我来看黛香姨,向黛香姨赔罪,慰藉一下自己不安的心,向天堂的母亲赎罪和告慰,

母亲临走的前几天在住院,黛香姨和她的孙子去县上看望我母亲。当时,我们姊妹商量不想过多人探望母亲,打扰到母亲,加之母亲病不见好转,我也有些情绪不好,心慌意乱,所以,当接到阿姨电话“你妈的好朋友来看她”时,我第一反应就是,算了,别来了,没有心情招呼人。所以,不加思索地说“告诉她,医生不让见,让她回去吧。”

这时候我从没有从母亲的角度考虑,没有想到过病人其实最需要别人的探望和安慰。

我放下电话,母亲问是谁来的电话?我说是黛香姨。母亲问,那你为啥不让她来?我说你生着病,人家来看你住院生病又得出去买东西,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母亲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只是表情显得很无奈的样子。

看着母亲失落的神情,我的心不由得抽搐痉挛了一下,恍惚间潜意识里有点说不清的感觉,便立马打电话给阿姨,让她赶紧把黛香姨叫回来,让她到医院来。结果,阿姨回答说人已经走了。我知道,要走也走不远,只要去追完全能够追得上。我犹豫了片刻想去追又懒得去追,就这么一懒,造成了自己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

母亲当时的神情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无法忘记,挥之不去。因为我的挡驾,母亲和她最好的闺蜜没能见最后一面,我从放下阿姨的电话那刻起就开始自责,甚至从心里埋怨阿姨,认为是她的懒铸成了我的错。母亲走了,这个错一直压抑在我心里,让我喘不过气。所以,一直想给黛香姨有个交待。

5.

黛香姨说她那次去家里看母亲,一听说母亲住院了,很想去医院看母亲,我在医院不让去,她当时就给孙子说,不让见人,恐怕是病不太好,也许就再也见不上了。

听着黛香姨的话,我哭着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是我没能让你们见最后一面。我现在来看你,就是想告诉你,我妈她走了!”

黛香姨说“你和你妈太像了,看到你就和看到你妈一样。”

“遗憾的很,想着你妈走了,能给你妈盖个被子,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因为知道她走迟了,也没能完成心愿。”

我安慰她说,母亲走,我们没有给任何人通知。

我们说一说哭一哭再说一说。说到母亲的去世时,我俩哭得泣不成声,惹得黛香姨的老伴和同学们都抹起了眼泪。

我对黛香姨说,过去不懂你们和父母之间的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上父母去世,我才理解了你们之间的那种关系,就和我与我这几个同学的关系一样。

黛香姨说:是的,好朋友之间的感情,比有些亲姊妹关系还要好。父母去世了,以后就要靠同学靠朋友帮助。

黛香姨给我讲起母亲未曾给我讲过的故事。

她说那时侯母亲娘家日子比她家好,母亲是家里的值钱娃,备受外婆外爷疼爱。还有我三外爷也特别喜欢母亲。黛香姨说,因为母亲的关系,那年她家里办谁的丧事,全凭三外爷掌事办理。母亲经常从家里拿好吃的东西给她,还经常拉上她到自己家里去吃饭,她到外婆家就和到自己家一样,上桌就吃。她和母亲好的就像一个人一样,经常手拉手跑来跑去。

黛香姨说,年轻的时候她老伴在嘉峪关工作,有次去新疆出差,她非要跟上去找母亲,想见上母亲一面,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

我问她今年有多大年纪,她说今年八十四了。按陕西人一般说虚龄的习惯,她应该说的是虚岁。如果母亲健在,今年就是八十六了。

老俩口对父母赞不绝口,说父母曾多次看望他们,他们每次到县上都是热情招呼,“你爸是个好人,当县长没有一点架子。她每次要去县里,我都说咱们只是个农民,你爸不嫌我们这些烂农民,一说就说半天。”……

6.

黛香姨一家都是好人。他们住着破旧的窑洞,却心满意足地对政府赞不绝口。他们说政府建设新农村,几个孩子都搬到乡上分的新房去了,我们也快了。黛香姨的老伴在部队受过伤,政府每月还补贴一千多块钱,小儿子身体有病,是五保户,每月还有几百元补贴。我们仨一月花不了多少钱,蛮够用。

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时间不早了,我们提出告辞。

看着我们带的东西,黛香姨一再说拿这么多东西干啥,要不留一点,其余你拿走看需要再看谁。我说东西不多,就留给你们吃。

戴香姨一定要让她老伴到地里去挖些红薯,说农村再没有啥好东西,还说再拿些核桃,说是自己家树上结的核桃,我都婉言谢绝。

临走我留了他们的电话,和他们合照了一张相。一说到电话,黛香姨又开始说起来。

在黛香姨家门前的合影

“别看我和你妈见面少,但是我们常常通话呢。多半的时候她都说她在打牌。有一次打电话,她说她在西安。”

“你妈的电话号码一直存在电话里。”黛香姨老伴大声说到。

“咱们啥时候还能再见?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黛香姨拉着我的手,又开始哽咽抹眼泪。

“你们好好保重。千万注意两点:不要感冒,不要摔跤。我妈就是感冒引起感染,各个器官衰竭走的。”

我的两点叮嘱,也是最后一次离开家时我对母亲的叮嘱。只希望老人家健康长寿。

他们不停地往前送,就像当年父母目送我们一样,真的有份不舍的感情在心中涌动,泪眼婆娑。我心里默默地说:黛香姨,你们要好好保重,来年我再来看你们!

6.

看到侯家河那地方,才知道黛香姨和老伴去县上一次有多不容易。不通班车,没有出租,走出山沟才能看到呼啸而过的拉货车。

同学的话再一次刺痛了我。

“不让你母亲和你姨见面,你是大错特错!”

“人需要精神上的支撑。假如那天她们见了面,闺蜜俩人叙叙旧,聊聊天,或许人精神好了,一下子就挺过来了。”

“我妈的朋友生病了,我推上我妈去看,结果躺着起不来床的人,居然扶着下地出去晒太阳了。”

听着同学的话,我一再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时放下阿姨电话的一刹那我就知道错了,所以我来到侯家河,祈求母亲的原谅。

妈妈:我来看望黛香姨了,您听见了吗?请原谅不孝的女儿、不懂事的女儿、自以为是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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