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流云,写过飞火,写过陌路,写过熟客。
今天,我要写你了,我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要用一支笔,揭开一段你尘封的记忆。
尽管,我也不是很懂你。
这是老单第68个年头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了。
“有一天我老的走不动路了,我就买瓶老鼠药吃了死了算了,省的受苦,人活着,啥意思…。”她说。
“那可不是你这样说哩,有儿有女,你还操心个啥。”串门的乡邻接着话把儿,抿嘴说道,微微发福的身躯也因为激动而颤微,手中的蒲扇也紧跟着摇的越发强烈。
老单一言不发,满头的白发分成两揪,编成辫子,用蓝色绳线系住,又细又长的垂在胸前。微风一过,扎不住的短发丝便纷纷起舞,乱成一团,像级了一个荒废的鸟巢。
又是一个夏天。热浪一波一波地袭来,卷起灰尘向着那佝偻而瘦小的背影扑去,惊扰了停在梧桐树上,叫的正欢的知了突然屏息。
院子里的老梧桐,粗大的枝干隐在绿的屏障里面,院子便舍去了阳光,来拥抱偶尔凋落的叶子。
盘踞的树根,不知不觉竟能爬到人的脸上来。
黝黑而布满沟壑的皮肉耸拉着,老单眯了眯眼睛,望着地里,望去天上,望回远方。
像是被遗弃在风里,枯朽了的稻草人。
老单姊妹兄弟四五个,在还是粮票工分的年代下,作为老幺的她,便开始为了生计而劳动了。都说“吾家有女初长成”,岂不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老单八岁便开始学烧火做饭了,新蒸熟的红薯面馍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她的小手印。
稍长一点,就独自去割草喂马了,背着一人来高的筐箕,一步一磕腿的,到那几里之远的塘边,那里水草旺盛。过去地主枪杀奴隶的尸体曾填满那个塘,把水都染红了,人人都说那里阴气极重,避之而不及。当然,她一概不知,也是后来听老母亲说起才惊觉。至今她说起那些经历还,仍心有余悸,不知是为了不幸洗草死于水中的长姐而难过,还是见到了所谓的“鬼”而害怕。
一排排小凳围成圈,老单的语气不紧不慢,手里的针线活也没停下来,倒是一张张小脸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的,把身子缩的更紧了,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无数个夜里,她要早早的起床去拉磨,咯吱咯吱的声音透着月色,每个晚上都很安静。有时候,还要叫上同村的好姐妹,相约去拾粪。在物资匮乏的59年,连河沿的树皮都被人剥了吃了去,更别说用于生火的树枝野草,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裸露着地表,风一起,简直比火烧的都要干净。所以,动物的粪便发挥了作用,在白日的冬天,用泥土掩埋好发现的粪便,次日起个大早,背着篓子,把冻结实的粪便带回来,霜打满了头发,眉毛,随着清晨暖阳的升起,掺杂着汗水,流到脚下的土地。
习习凉风的晚上,磨盘照旧咯吱咯吱的响了起来,没有驴,那便人去拉。眼皮稍稍一闭,老父亲鞭子就下来了。
老单很快乐,恐怕一块璞玉也比不上一个女孩的纯洁无暇。她会游泳,会捕鱼捉虾,烧的一手好菜,上地劳动也不差。
两颊的红晕渲染了晚出的夕阳,乌黑的辫子在两肩生出繁花。高高的红旗在云中飘扬,红本配上红色的袖章,小青年大村小村来回跑,打着地主闹解放,张口社会主义就是好。
“为什么要打地主”?老单抬起头,混沌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嗔怒,满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贫民可是被他们欺负死喽,你老谢家以前就是大地主。”
哈哈哈……,稚嫩的笑声在空旷的小屋显得格外动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有时候多如浮萍,皆是随波逐流。之后,好便是幸,不好,便称为命。
自由恋爱大多花开无果,阻挠颇多,老单也不例外。
当时信教流行联姻,本已订好的满意亲事硬生生被老母亲驳回,而与老实巴交的他成家立业。
以前的日子,因为懂得太少,看的太薄,日子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现在的多少多愁善感的青年男女,因为“懂”得太多,“看”的太凉,日子说不过就不过,这片声声断肠,转身又是花田喜事。
老单新婚了,日子却早就开始了。
结婚五年,育有两女一子。每个果实经历过呵护与培养,长成种子,直至大树,开枝散叶。
生活之琐碎与繁杂,也是一种血缘的相承。几代人都在同一舞台,唱着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年代赋予了贫穷,而一步步走来,脚步踏过荆棘和泥土,都成了后事的点缀。人生,有点刺激,才够味。
老单当了二代的园丁。这次,是七颗种子。
是时光吗?扯去少女光洁的肌肤,放慢她灵动的四肢,淡去她天真的灵魂,然后,甩给了她一个叫“老”的寄体。
子女们都在忙着生计,撇下一群“留守儿童。”老大的两个,老二的三个,老三的两个。
有时候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有不少人围观,因为他们想看看,两双手,九张嘴,是怎样的架势和阵仗。
“那,那个时候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一张床,横着睡着七个,挤的腿脚都麻了也不敢动,被子不够长,就冻着呗,怕娃子冷。热了就拿蒲扇扇半夜,怕娃子热…
“想着,日子是死的,人总是活的。”
一天三顿大锅饭,衣服脏了,其中两个起矛盾了,和别人打架了,该上学了,青春期了,有代沟了,会争吵了,长大了…
她这样目送,目送那群孩子思想渐成,从想要一颗糖果,到想要一个行囊。她不能阻止,不知悲欢。
终有一天,他们会注意到,背后那一双眼,从清灵到涣散,那脊背,从直到弯,那一双手,饱经风霜,深深藏在你走过的,土地里面。
那瘦小的小脚女人,总是躲在历史的后面。
老单顽固不化,啰嗦直言。老一辈的性格在她那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她在用一根老旧的鞭,鞭笞着你飞。
飞翔的鸟儿怕她,顶撞她,恨她,却又谅她。
他说,你看她的嘴脸,都是什么鬼东西思想,她怎么不理解我。她回之以更狡猾,更恶毒的语言。
河东河西的人都知道她,善的人敬她,妒她的人恨她。风卷残云的日子,看见过风景的老姊妹,握着她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一杯啤酒下肚,她的泼辣爽快,耿直老实,为人所知。她半夜无声哭泣,荒地放声大哭,无人问津。
真正的隔阂是,她的苦与乐,不在同你诉说。那个能替她遮风挡雨的人,她找不到了。
她像个刺猬,尖尖的刺包围住柔软的心,你不说,我也不问。
来句老套且庸俗的话吧,人们总是费解她现在怎么这样,却没人来问她为什么这样。一座斑驳的老城,故事里的人想出去,却怎么也出不去。
老头与世无争,怯弱怕事,老单风风火火,恍恍惚惚。
这边还在说着人情寡义,人家一示好,她又掏了心窝子。
土生土长的农家人,就是那股子劲。
新衣服捆了一大包,新鞋子积了好几双。老单身上穿的仍是隔壁大娘送的,鞋子张着大口子。
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原来早已经是习惯,而不是状态。
习惯穿旧衣,习惯忘东忘西,习惯老话常叙,习惯缝缝洗洗…
老单有一颗“少女心”。她说,老了,还有日子要过。亲手开垦的菜园种着各处搜罗的花种,蔬菜瓜果。引得路人频频夸赞。
院子里,养着猫狗鸡鸭鹅。地里冬种小麦,秋收玉米,清晨除除草,夕阳上上地,布鞋上全是泥,指甲里混着土,啰嗦着老头也别闲着,一辈子马不停蹄…
最美的姑娘,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强大呢?是岁月,还是爱。
“你就不能闲着待吗?”
“还能动,还能动,一辈子没争多少气,可不能被人看不起。”
她真倔强,倔强的让人想哭。
这就是生活,心里的孤独,生活的狂欢。她说,只有忙起来,才没时间去想,去回味。
我能给的很少,但,那是我的全部,是我的双手一点一点供养的。
老了,就别像老单一样,但又要像老单一样。
老单身上有股味,那种世态沧桑的味,可她在笑。
望着那新生婴儿,眼睛嘴角都在笑。那一笑,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姑娘的娇羞,妻子的娇羞,母亲的娇羞…
三十年前,她的理想和远方,在茅草屋里安了家。
树叶消失不见,渔网破旧不堪,骄阳下的一朵雏菊开的灿烂,我在问它快不快乐?
它说,你去问风吧…
老单,我很想你。
如果可以。我宁可不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