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艰苦的岁月,我公公因无钱给我婆婆寻医治病、致使婆婆过早地撇下五个年幼的孩子撒手西去。是公公以他瘦弱而有力的肩膀承担起又当爹又当娘的重任,把五个儿子抚养成人。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公公,是在我和爱人结婚后随他回家过年。
那时在进村的一条竹林小道上,公公正在竹林边的一口井台上打水,借着暮色的微光看去,公公身板挺拔,面容黝黑清瘦,眼睛深邃有神,颧骨凸显,嘴巴微撅,地地道道的一个广东人模样。他衣着朴素整洁,但脚上却没有穿鞋子。
爱人给我做了介绍后,我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爸爸。
公公微微一笑,向我点点头,嘴里不知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面对一个外乡的儿媳妇,我不知道公公是用什么眼光看待我的,但当全家人聚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聊天时,无所适从的我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爱人不可能把他们的话全部翻译给我听,只是时而看到我坐在一旁发呆时,才笑嘻嘻的翻译几句来打消我的沉闷。
公公经常走到我身边,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一边蹲下身,用一根小棍在潮湿的沙土上写下一个字。
因为这个镇是一个很大的海岛,到处是没入脚踝的沙土,这也是当地老人和孩子不穿鞋的原因。院子内虽然碾压的坚实,但也得时常用水泼洒,沙尘才不会扬起。
公公在地面上写的字很清晰,他想以此来和我沟通。他每写一个字,就会用小棍点一点,然后看看我,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解释。那严肃认真的样子俨然像一个老师在指点茫然无知的学生一样耐心。
可我很难理解一个字所代表的意思,而且他念他写的字也是用当地的语言。
由于他认字有限,不会用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表达想要给我讲述的内容。当他看到我一脸茫然的表情时,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对我笑笑。
有时他仿佛不相信这个来自孔孟之乡的儿媳妇会如此愚笨,走出几步后又折回来,拿起小棍在地上接着写,然后又是一番认真而严肃的解释。我站在他身边念着地上的一个字还是一无所知,他听着他同样听不懂的语言,和蔼可亲地看着我点点头,好像我真的明白了他苦口婆心地讲解似的。
为了避免一次次不开窍的窘态,我尽量躲开公公,可是,他总是像猛然想起什么又给我写字看。现在想想也许他在教我学习当地的语言吧。可我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对于公公的良苦用心始终没有领会。
在九十年代,没有走出过海岛的村民几乎都不会说普通话。我怯和他们单独呆在一起,在他们中间我就像哑巴一样感到非常拘谨、别扭。
吃饭时,公公会隔着饭桌给我夹菜,我爱人担心我会嫌弃,几次阻止公公往我碗里夹菜,但公公仍然不理会,他嘴里不停地说着,夹吗,夹吗。每到这时,全家人都会笑眯眯地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字是让我吃菜的意思。
尽管我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但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温和热情的笑脸,这是一个无法交流仍能感觉到一个充满温暖和睦的大家庭。
在那些以绿皮车为主角的年代,我们回一次家需要三天两夜,而且也只有在春节才能回家看望老人。春运的紧张想必大家深有体会,但在没有特快、高铁的年代,春运更是不堪重负。
在当时我们虽然凭着工作证无需买票,可上车后连座位也找不到。
记得有一次,我们从广州转车回山东时一路站着,车厢里连插足的空间也没有,过道、洗手池也挤得满满的人,浑浊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
经过驻马店时,打开的车门,犹如逆流而上的洪水,尽管乘务员大声地叫喊着先下车后上车,但仍然无法制止蜂拥而上的乘客。人们挤掉了行李,挤哭了怀抱的孩子,挤红了眼睛。一位身穿军大衣的军人由于被人踩住了大衣趴倒在车门口,竟成了失去理智的人们的踏板,有人嘴里一边喊着,踩到人了,一边从那位军人的身上踏上车,如此疯狂的场景让人不寒而栗。
车门口疯狂的拥挤,车窗的攀援而上,无不让人咋舌。个别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拼尽全力挤上车后,打开车窗呼喊着家人和同伴,车窗顷刻之间成了另一个通向车厢的门,一个个犹如树懒似的躯体从外面接连不断地爬了上来,他们匍匐的身体漫过座位上的乘客,涌进车厢。
车厢内拥挤不堪的人们像渐渐拱起的路面,双脚在众人的推挤中硬生生地悬了起来。
看到此景,我爱人怛然失色,他把我拉到他的身后,我紧紧地贴在车厢一边,尽管他死死地护着我,但我的身体也慢慢地上升,开始用脚尖支撑着,后来脚尖也摸不到地面了,那一种被挤压得几乎窒息的感觉充满了恐惧。
这种具有灾难性的长途旅程,成为后来谈回家而色变,成为不畏生死的大冒险。
有孩子后,我们更不敢擅自带着年幼的孩子远行,尽管我和爱人很想再回家看看,但思前想后只有望空兴叹。
公公知道回家的不易后,他让大哥写信告诉我们,绝对不能让孩子也承受那种挤车的风险,等孩子大了再回家看望他。
再后来,我们由固定单位成为了四处奔波的流动单位,取消了一切节假日。
常年在外工作的爱人回我们的小家也只能在去公司开会或者办事顺带小住几天。家成了他辗转的驿站,而回老家看望老人便成为一种奢望。
由于工作的原因、交通的不便,二十多年我们也就回去六七次。
在我的记忆里,公公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牵着两头牛去海边放牛。当我们起床时,他已经放牛回来了,只见他牵着一头大牛,后边跟着一头小牛,身上还背着一大筐青草。
最近一次回家是在2018年2月6号,这次的回家与上次已相隔十年。
这时的公公已经八十多岁了,他除了头发全白外,身体还是那样的硬朗挺拔,精神矍铄,也许是小脑萎缩的缘故记忆力骤减。
我们回家后,他高兴得不知所措,每天早上步行几公里去镇上的市场买最好的海鲜回来。
一天,我正在四弟家削甘蔗,公公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指指大门。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他的院子,只见女儿和跟随我一起回家的侄子正在厨房吃面条。看他们吃面条的样子并非喜悦而是满脸的无奈。
他们看到我后,向我嘻皮笑脸地挤挤眼睛。我走进厨房看到饭桌上放着满满一碗的面条,那是公公给我盛好的,再看看锅里还有多半锅,公公指了指让我快吃。
原来公公担心我们在四弟家吃不饱,担心我们吃不习惯老家的饭,他竟然买了二斤面条全部放在一个大锅里煮了,用了半斤多糖。白白的面条没有一滴水,早已凝结成一块了,也难怪孩子们吃不下去。
我端起碗对孩子们说,无论好不好吃,我们也要把碗里的吃完,这是爷爷的心意。
那次回家后我就和爱人商量,等他退休了我们就回家陪老人住一年,让他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尽尽孝心。
时隔三年,我们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在今年的元月中旬公公突然病倒了。
由于工作的需要,我爱人把我留在新疆,而他忧心忡忡地独自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已经不认人的公公听到儿子的呼唤,却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这个漂泊在外的游子,然后左右看看,眼睛湿润了。
两天前,我的公公驾鹤西行。当我接到爱人泣不成声的电话时,呆住了,我这个做儿媳妇的竟然为了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工作错过了见老人的最后一面,我心如刀割,眼泪倾泄而出……这是愧疚的眼泪,是悲伤的眼泪,是哀悼过往的眼泪……
哭着哭着,我脑海里浮现出二十年前,公公教我怎么在浅水中能逮到硕大的海螺和海瓜及公公背着我的儿子在海边逗他玩耍的情景……公公笑的是那么开心,那么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