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右手握着一个方棱锥形的玻璃瓶子,左手小心地拧开圆形瓶盖,瓶身微微倾斜,看那棕红色清透的香油,从瓶底微微一漾,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在瓶口摇摇悬垂。
我和姐姐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手里的香油瓶,盯着他滴香油的一举一动,就像生怕一眨眼,香油瓶就飞跑不见了似的。
一滴,两滴,三滴……
“这手工榨的芝麻油啊,只需要两三滴,放菜里就已经够香了,多了反而不好吃,还浪费。” 我和姐姐站在饭桌旁,听父亲一边说,一边看着他在做凉拌黄瓜。芝麻香油滴入被拍破的黄瓜肉里,慢慢地开始浸润,裹挟着新鲜黄瓜的清甜味儿,已经刺激着舌尖味蕾,钻到胃口,我和姐姐都在悄悄地咽口水。父亲一边用筷子拌,一边微笑着,面容表情少有的温和而舒展。
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芝麻油是什么样子,第一次闻到芝麻油的浓香,第一次尝到芝麻香油拌黄瓜的美味,第一次因为能尝到芝麻油这种奢侈的调料而开心不已 。父亲欣慰幸福的样子,一幕一幕,多少年了,如今却还能在脑海里清晰再现 。
西南地区种芝麻的农家极少。那一年,父亲在老屋附近开辟了一个小菜园,洒下了一些种子。两三月后,苗杆就长得比我还高了。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粗壮的秸秆上分蘖出又长又大的油绿叶子,从下到上,一节一节地抽芽发叶,叶子中间跳出一些淡紫粉色喇叭状的花朵,由低到高缀了许多小荚兜,苗杆一天天越串越高。
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植株,不认识,很好奇。问父亲,他笑而不语,说长大以后你就知道了。
迫不及待去问母亲,才得知那片小园新奇的植物叫芝麻。一次,母亲折了一些新鲜的芝麻叶,放在一大锅水里熬煮,放凉一些,待我洗头以后,把长发浸泡芝麻叶熬的水里面清洗,梳理出来的头发,又黑,又亮,又爽滑。
常听村庄老人说:“芝麻开花节节高”,以前不懂这话的意思,等我见到了鲜活的芝麻成长过程,才感受到庄稼人的总结是多么形象,也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满怀向往。
芝麻,多新奇的东西,多漂亮的花儿!关键,它还能像油菜一样可以结籽儿,麻籽儿长成熟后,可以榨油,但因为出油率比油菜籽低得多,因特别香所以也特别珍贵。
于是我们期待着,期待着。
等芝麻秸秆由蓬勃的浓绿转为淡褐色,芝麻荚像一个个精致的小萝兜,里面的籽儿装得饱饱满满,装得喜喜欢欢,立在阳光下,微笑着等待主人把它们领回家园。
七月流火,阳光毒辣。父亲每天都要去观察芝麻的长势变化,一旦成熟,就要趁着大好阳光赶快把芝麻收割了。不然,一场急雨,芝麻荚过熟了,就会张开嘴来,泡了雨水后,芝麻就会发霉烂掉,几月的辛苦和期盼就落空了。
那天晚上,月色漫山遍野流淌。父亲和母亲,在月光下割芝麻,一直忙到夜晚十点多钟才回家。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露脸,父亲已把院坝清扫得干干净净,把芝麻秸秆在院坝里一层一层平铺开来,让阳光暴晒。
黄昏归家,看父亲已把一个个芝麻荚摘下收拾好,放到干净宽大的簸箕里。
周末我从学校回家,只见耀眼的阳光下,一个密竹筛里,满是挤挤挨挨,细细碎碎,盈盈白白的芝麻粒,偶尔夹杂着一丝芝麻碎叶,在夕阳中泛着油润的亮光。
半月之后,那细碎白净的芝麻,已装在了两个瓶子里,变成了香浓的香油,滴滴浸润心田。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呡一口酒,夹着一筷子油润的凉拌黄瓜,送到嘴里,闭上眼睛,慢慢咀嚼回味,一脸满足陶醉。
父亲,那时您是否已预见到,后来的日子,物质生活将越来越丰富,如每一年的芝麻开花节节拔高的繁盛景象?
父亲,为什么,多少年来,我走过很多地方,吃过精美大餐,买过昂贵的芝麻油,却始终没有您种的芝麻榨出来的香油那种亲切熟悉的味道?而当年您拌的一盘凉拌黄瓜,却让我至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