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本周,同事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两个水蜜桃。桃子是中国本土产物,千年前的《诗经》里就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句。在中国民间,桃子更是百姓心中的百果之王,就连天上西王母的诞辰的庆会也要名之以“蟠桃大会”。

小时候我家也有种几亩桃树,父亲早年患大病,母亲无知识,那是全家人生活来源的一大部分,桃树主要是依赖爷爷奶奶打理。

我家种桃有十几年历史,从我小学一直到我大一为止。这一段岁月是我童年生活里重要且深沉的一部分。

在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每当放暑假,爷爷总会拉着我一起去街上卖桃子。我懂事较早,小学三年级就已经自己骑车上学了,一直到初中毕业,整整七年时间。不论春夏秋冬、雾雨雷电、风刀霜剑都要自己骑车来回学校,所以爷爷骑着载满桃子的三轮车,我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

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电动三轮车,所以爷爷奶奶总是轮流出去卖桃。他们出门卖桃子一般是在凌晨四点多,那个时候凉爽,戴一顶草帽和一大壶白开水,主要赚早上出门人的钱。到了中午回来吃个饭,休息一会儿,便又出门去了,这时候爷爷会带上我,一两次之后,我有时也会跟着奶奶出去卖桃子。常去的总是莲盛、西岑、杜赖、田家庄、任屯这几个地方。

我们常在大树下摆摊,日色透过大树向地上洒出碎碎金斑,夏日的日影显得分外有力,那个时候我们没有买电子秤,只有一杆小木秤,蝉声响彻天际,让人觉得人世悠悠,日子好长。

在一个地方若是一直没有客人,我们就会骑到其他地方去碰碰运气,待骑到那里,又早已汗流满地。即便爷爷奶奶从未在我眼前说过生活艰难,但我早已感受得到,一车桃子常常到天黑也卖不光,奶奶性情简静温和,即便一天下来还剩了半车桃子,她亦不有怨言,唯作一笑,确是有坦然,亦略有些苦。爷爷性格急躁,日薄西山时若还有半车桃子未曾卖掉,便以低价出售,一元三斤,与送人无异,若是如此依旧卖不完,便索性都拿去扔了,明日再摘新的卖。

夏季蚊虫繁多,每隔两周,爷爷总要带上我一起去田里给桃树打杀虫的药水,那个时候我是个初中生了。这些农药都是低毒的,只够杀虫,若是不打,所种的水果都会被虫子吃完。我们的田垄下就是一条小河,爷爷挑上几桶水来,然后把几包农药洒进去,搅拌后成乳白色,如牛奶一般。药粉被风一吹,到我鼻孔里,十分刺鼻,而爷爷身上便是流出来的汗水也尽是农药的味道。一条长200米的水管接着喷头,一端是电机,又连着一个小电机,小电机放在桶里,作用类似于水泵,打开喷头,就可以向桃树喷洒农药了。而我则是给爷爷打副手,爷爷在桃林里穿梭打药的过程里,若是水管被绊住了,或虬紧了,他喊一声,我便帮他理一理,松一松。我更主要的任务是看好水桶,若是桶里的农药快被打完了,我就从别的桶里舀一点进去。爷爷奶奶打农药时总是穿着厚厚的雨衣,裹着肌肤,穿梭于几百株桃树之间,外面暑热正盛,其艰难可想而知。我只是坐在桃树下,也戴一顶草帽,虽然汗流浃背,时不时地有花蚊子过来叮我;且桃叶沾身,令我觉得痒,但相比他们,却已优越数倍。尽管他们打药时穿着雨衣,但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农药水还是流进了他们的背,他们的背上总感觉有火辣辣的疼痒感,后来去医院看,才好了些。

到了八月,黄桃成熟,正是种桃人最最忙碌的时候。爷爷托叔舅将黄桃卖入单位,家里的叔舅颇有些人脉,而单位的人又多是当地人,皆有扶助之心。最多的一次是要3000斤桃子,每箱10斤,计300箱。每当遇到大单子时,我们那天凌晨四点多就要起床去摘桃,母亲白天上班,但也同样起早,便是父亲,也拖着病体出来,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爷爷奶奶摇着大水泥船到田垄下,奶奶的弟妹们也都纷纷早起来帮忙摘桃。

夏日四五点的清晨,太阳未曾出来,野草上还满是清圆的露珠,晓风拂面,残月挂在天边,窄窄的河面上跨着一座石桥,令人有一种清正悠远之气。

大家都手提竹篮,猫着腰,在桃树下穿梭,摘下成熟的大黄桃,若有落到沟里未曾腐烂的,也捡起来;若被鸟啄了,被虫啃了,不严重的,也摘下来,放在特定的篮子里。待放满一大筐,爷爷和公公就一起挑到船上放好,待到摘满十几筐,则摇着船悠悠荡荡地回家。

到家之后,要把桃子装成一箱一箱的。有些好的桃子因不小心被碰到,而掉到了泥里,于是便要拿湿布把它们擦干净;而好的桃子也要再拿干布擦一擦,使其看上去更加洁净。我擦完桃子之后,就在面前摆一个电子秤,亲人们将桃子放入纸箱,一箱为十斤。一箱之中大多数的桃子都要求是个头中等偏大的,我们不允许将小桃子放进去;若是桃子相貌长得丑的,也不能放;即便只少一两,我们也要再放一个桃子进去,或者再换一个大一点的,只可超出,不可缺少,只因做人要有大信。

如此一直忙到中午,才总算要将卖出去的桃子都准备妥当了。下午,爷爷再将一箱一箱桃子装上三轮车,给人单位送去,如此来回几次才得送完。若是舅舅舅妈那边的公司,在青浦城里,则人家自己开车下来取。

每次摘桃,总能摘到几只极其硕大的黄桃,有的甚至在六两以上。爷爷奶奶就将这几个桃子给我吃,我看着这些硕大的黄桃,亦觉得其是比其他桃子多吸收了自然的精华而长成的。我对它们有一种敬重,如同对着百年古木,对着长寿老人。

在上海,像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下地里干活基本是没有的,一次,爷爷的好朋友见了,说我家孩子是从来不下地的,他家孩子与我同年。最近,部门来了一个小伙子,只干了一个礼拜就离职了,觉得我们公司活太多,实际上我们公司连班也不需要加,而是他从前的岁月太过优越舒适。古代人的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一个人生活中的哀怨苦乐要从辛勤艰难中出来,人生才更有份量。

每当看见桃子,我便想起童年,想起生活的艰难,它并不是我所钟爱的水果,但我却对桃子心存一份感激,一份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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