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可以点击并收藏黎明的黄昏 - 连载 - 简书 (jianshu.com)
雨水不停,潮湿的路面上总是飞来一些看不见的泥点,粘在我的皮鞋上,让我整个人看起来都脏兮兮的。自从我将酒吧当掉以后,警察不停地在我的身边出没,他们就像从下水道里汩汩而出的污水,让人感到一种随时可能掉进深渊的危险。
我从一个旅馆搬进另一个旅馆,从一个黄昏走入另一个孤独的黄昏。
七叔一直以来都怀揣着足够的耐心看待一切,看似也同样在等着我从某个熟悉的记忆中醒转过来,像少年时那样在无望和无辜的失落中,踩着深浅不一的步子蹒跚着走回他的身边。
然而,自从我误入歧途以来,看到的所有暴力和贪婪,形同于一种无法丢弃的烙印,就像戴在女皇头顶的花环。没有一个人可以忽略它,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簇拥它。有谁试图去拥抱无法掣肘的快乐,就有一个人无法得到豁免,并受到无法免受的诅咒。
我将一个画着特殊符号的空壳快递丢进了路边的邮筒。我向七叔说明,在解开毛瑟的死亡密码之前,出于江湖的道义,我也该放下手中的所有事务去处理完面对的一切,尽管大祸将至。做完这个,我顿感轻松。
一辆拉着警报的车子正好从我身边疾驰而过,车灯圆鼓鼓的,就像毛瑟来不及闭上的眼睛。我鄙夷地望了一眼车子尾后的车灯,穿着一身黑衣朝着人群中走去。
我重新躲进坪山河边的那所铁皮房子里。房里静悄悄的,电话机不见了踪影,竹制凉席和藤椅还在,铁门大开,窗台上站着几只白色的鸽子,一看见我就扑腾着翅膀,不停地咕咕怪叫。我从附近的集市上买来棉被,一件雨衣,一只三米长的鱼竿,还有一条足够我张开双胯就能将整条河流装了进来的高大的军用马扎。
我将羊皮本用防水塑料包好,系在鱼线上,每天都看着它在水底沉沉浮浮。雨滴不停地散落在滚滚直下的涌流里,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只有那些还在下籽的红鲤鱼时常在江面上跳来跳去。
左右的邻居并没有认出我,却不停地和我打招呼,有时还会邀请我去家里做客。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天有人开枪射击的场景,枪声和被蒙上荒诞外壳的情节是个讲不完的故事。当他们提到那只被枪毙的巴西獒犬时,都说狗肉的味道好极了。我多么希望每条狗都能多一丝忍让之心,如同人类一样能适时放下时常挂在嘴边的对于朋友的真心,只有那样,它过上的日子能比我现在好上一百倍。
如今,它为了主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扑上去,所以它死了。我看着手里的羊皮本,就像看着一只已经死透的咸鱼瞪着眼睛看着我,它所具备的一种毫不刻意的温柔气质,让我感到此时正身处一个荒诞不经的氛围里。我彻夜不眠,琢磨着那些摸不着头绪的字母和数字,就像读着毛瑟早就为自己写好了的悼文,或者说成一种关乎生死的启示。
说来也奇怪,自从我住进这个还算清静的铁皮房子,警察和其它危险人物再也没有找到过我,像是在躲着我而不是我在躲着他们。唯一让我躲之不及的是一位不知姓名的小男孩,不足一米的身高,头发有些发黄,黑眼睛乌溜溜的,看起来比我小的时候要小多了。
他总是在我疲惫的时候敲打铁门,让那脆弱的铁皮发出比牛皮鼓响亮得多的响声。有时他给我送来一只才刚刚结蒂的青色毛桃,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有时会给我送来一条和他同样有好奇心的泥鳅,在掌心不停地扭来扭去。一长串用竹枝穿透的葡萄干,一只从他母亲手里偷来的鸡蛋,我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喜悦将他们投入那只铁皮桶里,用小火煮熟,然后当着他的面吞下肚子里。
我试着教会他一些东西,玩弹珠,用头发丝捆住苍蝇的腿,拿柳叶儿吹口哨,斗蛐蛐,朝一根老树桩上投掷折叠刀。他拿折叠刀的手掌还没有刀柄长,挥刀的兴趣却不亚于我对童年的怀念。我就坐在临近河边的那扇破门而出的暗门旁静静地望着他,刀刃上的光能帮我照亮羊皮本。我低着头翻着羊皮本的时候,他也学着我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和我盯着同一个地方。当我合上书望向他的时候,他朝我翻白眼。你要小心点,你的猎狗在舔你的屁股,我说。他开始笑,眼睛弯弯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雨总有停的时候,太阳偶尔会从滚滚直下的河面上泛起成片成片的金光。悠闲的春天过去了,夏季的雷声若隐若现。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呆了一个月之久,任时光随春水飘流而去。我敢说这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时光,就像从我的童年记忆里拓印而出的浓黑字迹,鲜亮,美观,惹人可怜。
偶然一次,他别过头来对我说了头一句话,声音像从河岸柳树林中传来的莺声呖呖。这是钢琴谱,一点也没错,他小声说。我吃惊地看着他,装出弄掉了下巴的样子。他静静地看着我,同时让天真的自信在我的心里起了作用。
“你不会给我们惹麻烦的是吗?”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挺着脖子对我说,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向我提供诫告。
“只要等到夏日来临,我和你儿子就要双双跳进河水中嬉戏一番,那才是麻烦。”
他耸了耸肩,粗大的手掌交叉在胸前,就像两支长长的木桨。
“你知道他从不开口说话的,这让我太吃惊了。”他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快乐,嘴角的肌肉拉扯着脸上的皮肉一阵一阵地蠕动,就像花丛中蜜蜂摇来摇去的屁股。
“少了一些陪伴,你太忙了,应该多陪陪你儿子。当然,开口了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邀请你去我家吃午餐,顺便喝上一杯土炮,怎么样?”他朝我友善地笑了起来。他拉着缩头缩脑的小男孩,走出房子。
我第一次走进他们的家。房屋简陋得和我的窝棚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一些矮凳和用梧桐木板拼接的一张餐桌,就剩一架掉了漆的钢琴摆在进门的正中间。钢琴架上摆了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酱油瓶子和调味料什么的,这让钢琴看起来更像一个储物柜。
我直直地走到钢琴面前,看着灰尘扑扑的钢琴。小男孩一直站在我的身旁,牵着我的手,像一个挺拔的青年搀扶着我。我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软绵绵的,心里大概迷上了这种感觉,半天没有说话。
“弹首曲子给我听好吗?”我蹲下身子望着他,看着他揭开钢琴盖子,坐到半人高的凳子上。我递给他羊皮本。
“D,7,E,3,.......”
“........”
土罐里炖得直冒香气的牛肉肆无忌惮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饭桌上的青菜和笋丝冒着热气,男孩的母亲还在忙碌,从猫耳洞一样坚实的窗户中刮进凉爽的风,四周很安静,只有一只土狗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我静静地看着小男孩,听着从他指尖下流出的音乐,沉浸在一片写满密码的遐想里。
“你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等他溜下凳子,我蹲下身子,尽量以水平的角度看着男孩的眼睛,并将那把刻着“三叶梅”的折叠刀塞到了他的手中,认真地问他。
“我叫清风。”他胆怯地说。
“清风,我可爱的清风,那是钢琴谱,千真万确,像是蚯蚓在土地里挖出的歪歪扭扭的音乐迷宫。我真想自己从来没有变成过一只大蚯蚓。但我还不知道这些曲子是写给谁听的,我或许要去找一位大姐姐。”我用两只手指在他掌心交叉着前进,挠得他的手只想着后缩。他张开嘴笑了起来,露着一颗刚长出半截的门牙。
“哪个大姐姐?”
“叶苏儿,一个盲人女孩。和你一样,会为我保守秘密。”我和他一同笑着,“你知道我们的鱼竿上有条大鱼上了钩!”
“不会的,你没有上饵。”
“你会相信我吗,如果我走了,你最好去看看,或许会有鱼上了钩。”
清风似懂非懂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们开始吃饭,喝土酒,午餐的氛围并不浓烈,但很令人高兴。孩子的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手脚伶俐,这从她的厨艺里就能看出来。她看向男孩的爱怜眼神抵得上我喝上五大杯。我简直被母亲独有的眼神迷醉了。
“清风是个好孩子。他像我小的时候,我那时也很少开口说话,这和现在的我大不相同。如果要说我不愿说话的原因,那只是我更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去记住那时的每个时刻,永远不知道就要逝去的童年。我叫白秋。”我朝他们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在转过身子的一刹那,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我很少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任何人,但我希望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们,特别是清风。只有他,以一种毫无顾忌的信赖陪伴了我,施与我最难忘的饱食,成为我的朋友,给了我重返童年记忆的勇气和解开心中之谜的聪慧之光。
我把装羊皮本的塑料包里塞满了钱,重新沉到河里。换上衣服,连夜离开了铁皮房子,回到市区的房子里。
我用一把闪亮的剃刀刮掉满脸的胡子,有那么一阵子认真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街道上来往不息的车流声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将房间里的冷气搅得有些浑浊。我拉开挡帘,让屋外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到我的身上,并安心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
报纸上登载着一则少女失踪的启事,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比介绍里的年龄要大好几岁。同时有一位犯了“老年痴呆”的警察在同一个下午走丢了。版面最后一页最不显眼的地方登载着一则大快人心的消息,“丘比特”公司建立慈善基金,专门用来救助那些在街头忍饥挨饿的拾荒者。七叔戴着金丝眼镜的头像,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我。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些还来不及什么都知道的人,和那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同样会迷路。
登载在同一张报纸上的新闻之间或许存在某种晦涩难懂的关联,但我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我将睡袍随手扔进黑色的沙发里,光着身子喝下了满满一杯带着果皮腥味的柠檬汁。
“金毛怪,但愿我的电话没有打扰你赶工。”
“噢,不。你给的照片让我重新认识了毛瑟。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黑得吓人。你如果拿放大镜去看这些女人,乳头比屁股还大。”
“把每个女人的住址告诉我。我要见羊皮本女孩。”
“你该买个手机了,老土。”
“带手机的人才老土。小心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无线电杀手放风筝。时髦的詹姆斯.邦德。”我匆忙挂了电话。
走进卧室,宽大的床铺上摆了几件衬衫,黑色西裤,仅有一条带墨绿条纹的领带,长长的。如果需要,每个男人都会这么打扮,既省事又不费脑筋,穿着它们出现在大伙面前的时候,既像楼盘销售,又像酒水推销员,更像一位善于调情的小提琴演奏。
你本来的面目并不能代表什么,而是在于人们想不想见你,想不想见到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理由,即使你光着身子到南湖街道跑上两圈也没人觉得有什么好在乎的,看起来不会超过见到一只剃了毛的狗令人新奇。
我选了其中一件最素净的衬衫穿上,没有打领带,皮鞋也没有来得及擦亮就出了门。
走下楼,朝远处的长条椅望了一眼,便跨步朝着叶苏儿走了过去。
她着卡机色短衫,头发朝一边梳开披在肩头一侧,照在身上的阳光就在发丛里拂来荡去,在发丝尖头处发出米白色毫芒。我轻轻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心里一阵恍然。时间过得真快,人事纷纷扰扰,但只要我回到叶苏儿身边,就会感觉到时间出现的短暂凝滞。这只是一种让人错觉的恬静,然而我很清楚,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它更像是一把无法紧握的匕首。当我试图握紧匕首不让它溜出我的手心的时候,流血会更多。我再也不配拥有安静的时光了,我得赶紧离开她。
“好久不见。”她先开了口,在微微低低头的一刹那脸上挂满了甜蜜的微笑,然后转头看向我,眼里满是亮光。
“好久不见。”我说,
“为什么花期总是那么准时呢?”她问我,转头望着远处的花丛,就像能看见一样。
“每一件事都有一定的顺序,发芽,开花,凋谢,每个阶段都需要做准备,只要在某一个固定的时刻开始了,往后自然就按着顺序发生,再也无法改变,就像标好的电报密码。”
“那么种子呢。如果我在不同的季节里投下一样的种子,是不是选择了不同的开始,就会在不同的季节开花呢。显然不是的,季节会在种子上打下烙印的,和命运在每个人的身上做个标记一样。”她突然转头望向我,眼里有细碎的亮光闪烁。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能嗫嚅着闭口不语。
“一定是这样的。我们的相遇也是这样的。早就安排好的,对吗。”她接着说道,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秩序的概念。先遇到你,现在才会坐到一起。”我不愿再纠缠这个问题,我总觉得她有话要跟我说,但我必须得转到正题上去,“说实话,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你一定会弹钢琴的对吗,能不能帮我解开一个乐谱,它可能是一串日期,号码,或者只是一首歌曲。”
“把谱子给我吧,还是你念给我听。”
我把羊皮本翻开,递到她的手里,并将她的手按在书页上。我按照羊皮本上符号开始念。她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书页。厚厚的黄页纸在她的手里发出沙沙的响声。
“不光是乐谱呢,你看它的背面还有盲文颗粒,像是用圆珠笔芯压出来的一样。这不是线谱,是一些组词,就像某个名字一样。正面和背面结合到一起,就更好说明了,你看这里,写的是‘红花’。”
她将书页翻了过来。我果然在书页背面看到一些小小的突起,排列整齐,一团一团地,不是习惯读盲文的人是不会注意到的。
“红花酒店。”
“南亚。”
“南亚宾馆。”
......
“哦,那就是了。这是个路线图,还标了日期和另外一些数字。某些路线一直在重复,就像在这条线路上来回了许多次。”
“是的。在一个迷宫里走路,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像一只搬着米粒到处跑的小蚂蚁。”我的心渐渐地冷了下来,记忆在我的脑海不停地打着转,一个个日期和地点里渐渐闪现出来,让我更加坚信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早已经被记录在了羊皮本上。“这是一本关于我的羊皮本。”
“是有个人在和你开玩笑吗?”
“但愿不是的。”我低声说。
“要不要我帮你把盲文写在纸上。”
“不用了,我认得盲文的。”
“你怎么会认得的?”她瞪着眼睛望着我,吃惊的表情挂在脸上,但这样看上去更加可爱。
“这听起来才像个玩笑,但我确实会。”
我想跟她说我拿走了她的书,我还买来了普通版本进行对照,只为了弄懂《爱的艺术》中那些令人新奇的盲文点字。我在读《爱的艺术》,更是在抚摸这本书,就像抚摸一种难以接近的真实。
离开叶苏儿是一件轻松的事,但要再见她却是一件令我感到为难的事情。当我终于解开羊皮本的秘密的时候,心中的疑虑和天空中的云朵一样阴沉沉的。
我起身离开,她依然坐在那里,但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此被拉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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