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ini从希腊来上海念书,她问我,“你的家乡在哪儿?”
我回答,杭州。
没听过这两个字,Galini便用谷歌搜索,当“世界上最华丽而高贵的城市”“中国最美的城市”几个字映入眼帘时,她激动不已,“天哪,我一定要去看看!”很少在外文网站上搜索“杭州”这两个字,小骄傲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恐怕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故乡天下第一,这样的形容反倒易被“捧杀”。
杭州自然是美的,不然66岁的白居易怎会在洛阳遥望杭州,问,“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又怎会有无数文人墨客写下,梦回西湖,水光潋滟的诗句?
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贪吃鬼,我却更爱杭州的美食和老百姓深藏不露的气节。且不说奎元馆的片儿川、爆鳝面,楼外楼的东坡肉、西湖醋鱼,知味观的猫耳朵、西施舌……光是常见于街头巷尾葱包桧就值得人乐不思蜀。
葱包桧的做法并不复杂:一张春卷皮包半截油条,加两段大葱,在铁板上压至香脆,刷上酱料即可。可就是这样的一道小食,大饭店的滋味永远比不上街头小摊。想来还是因为那些小摊的大爷大妈压烤时用足臂力,狠下功夫,甜面酱或辣酱又都由自家熬制,盈满亲切之情。放学下班,花两三个硬币买上一对,趁热吃!外酥内韧的,保管停不下来。
这道小吃想来也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北宋时期,金人灭辽,把北宋朝臣逐出中原开封。宋高宗南渡,一到杭州即不愿离开,升其为临安府。公元1138年,南宋正式定都于此。4年后,在前线抗金的岳飞被高宗皇帝的十二道金牌召回,死于风波亭。百姓与爱国将士莫不痛心疾首,恨谗言献媚的秦桧恨得牙痒痒。
早点师傅们出于义愤,把面粉搓捏成条,象征秦桧夫妇,扔进油锅烹炸,称“油炸桧儿”。葱包桧算是加强版,由杭州望仙桥畔的王二发明:放油锅炸不够痛快,还要折弯裹进春卷皮里,置铁板上,又压又烤——血泪爱恨既然说不尽,索性化为食欲,吃个痛快!以“莫须有”之罪名坑害岳飞的秦桧大概不会想到,他竟能由此成为杭州百姓口中日日提起的“反派红人”。
100多年后,元军大破宋军,直逼南宋首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再经崖山之战,中国第一次将土地失之外族。杭州却因其特殊的经济地位和地理位置,得以继续发展。大批阿拉伯商人聚首此地,以崇新门(清泰门前称)、内荐桥以西及三元坊、羊坝头为聚集区,正是在那儿,大批供应牛羊肉菜肴、小吃和食品的店家活跃起来。13世纪末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盛赞杭州为“世界上最华贵的天城”时,可曾喝下一碗热乎的羊汤?
转眼到了明朝,各代皇帝虽积极推行“重农抑商”政策,商业活动却仍旧悄然发展。尤其是明中叶后期,不但货物种类繁多,且谷布丝棉、盐糖茶酒等日用消费品的比重上升,以致交换的领域,从地方市场走向跨区域市场,甚至远达海外。这时,属“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杭州府自然也在生活水平和消费方式上取得进步,饮食消费尤其惊人。久居杭州的文学家、史学家张岱,繁华看尽、心酸尝遍,却宁愿暂忘悲苦,写下歌楼舞榭,天厨仙供:回想闰元宵,“乐圣衔杯,宜纵饮屠苏之酒”;想兰雪茶,“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想食蟹会,“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
清朝时,杭州府借着西湖的风月、繁荣的市场,迎来了又一个吃货小高潮。许多百年美食老店自此起步。钱塘美食家、诗人袁枚经过四十年美食实践,写下古代中国烹饪著作《随园食单》,并作序言:“吾随不能强天下之口与吾同嗜,而姑且推己及物,则食饮虽微,而吾于忠恕之道则已尽矣,吾何憾哉!”
秦始皇嬴政若能看见此地的发展,不知将作何感想。秦初一统天下时,杭州还没有自己的名字,被戏称为“山中小县”。是始皇将之纳入版图,名为“钱唐”。始皇从北方顺流而下,视察疆土,当他在钱唐的宝石山上岸,沿武林山麓向西绕行至西湖南山时,大概也不曾想到,期望传至万世的秦王朝,不过15年就灭了,每一代后来者中都有无数人或出于贪婪或因为正义,想要坐上皇帝宝座;脚下的这片贫瘠之地,也因此一变再变。
隋开皇九年(589),废钱唐县,改置杭州,又以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加强两地经济文化交流;唐代时,杭州已成为“江南大郡”,西湖也以白诗“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得名。再经过五代吴越国近百年的建设,至北宋,已被誉为“万物富庶”的“东南第一州”。
“秋来霜露满园东,芦菔生儿芥生孙。”金鸾帝子随风而散,唯有巷尾黎民生生不息。或是钱塘江,或是岳王路,或是白公堤,或是东坡肉……历史从未远离杭州。让人自豪的是,这座城市的民众总能用自己的方式把爱恨情仇塞进生活的点滴,和过去骨肉相连。他们不曾遗忘炮火和战乱,却时刻希望把最美和最快乐的东西捧出桌面,让世人为之惊艳。
良久,我回答Galini:“当然要去杭州!是不是最美我不知道,但真的好吃。油墩儿、腌笃鲜、定胜糕、干炸响铃、吴山烤鸡……回来不胖十斤,你千万可别说自己去过杭州。”